飞度镜湖月(4)
宏运尽职尽责地倒出他所打探到的一切。作为池洌的贴身侍卫,昨日在谢无暇脱险时,他正好受池洌之托,在城中办事,直到天亮才回。
他打听到的这些消息正在池洌的预料之中。
见谢无暇满面不解,似是不明白大勒国君为什么不彻底封城,不许进出,池洌含笑解释道:
“虽然大勒国君是杀‘死’我的祸首,但他向我出手的所有自信都来源于池熔给他的承诺。如今变故横生,他表面凶狠独断,放纵[琉焰卫]肆意扰民,实则色厉胆薄,行事颇多顾及。不管是为了城中安定,还是为了不向大齐露怯,他都不可能做出封城这一抉择。”
如果大勒国君当真是智计卓绝、杀伐决断之人,就不会被池熔抛出的利益所诱,让他这个麻烦“死”在自家的都城。
“所以,当我前几日察觉到大勒国君的阴谋,便在封单城内做了一些准备。”
池洌带着两个属官往最偏僻的小巷走,七拐八绕,直到谢无暇两眼闪出金光,才在一处简陋的土坯房前停下。
敲门,在得到回应后,推门而入。
里头的人坐在竹板凳上,是一个年过半百的大勒男人,黝黑的皮肤挂着辛劳的纹路,拼凑成苦大仇深的形状。
男人正在编织竹篾。见到他们三人进来,这个大勒男人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既谈不上冷淡,也没有任何热情,就像见到一个再寻常不过的路人。
“客官要的东西,已经给您备好,就搁在后院,您自个儿去后边取。”
说完,重新低头编织手中未完成的竹篾,仿佛池洌三人已经变成不存在的物什,再无法被他看到。
池洌早已与这人有过接触,对他的行为见怪不怪。可谢无暇不能容忍他对池洌的轻忽。
在谢无暇皱眉指责前,池洌立即截过他的话语,右手向外,朝男子抱拳——这是大勒常用的礼节:
“既如此,就不打扰店家了。”
说完昂然阔步,径直往后院走去。
谢无暇顾不上和男人掰扯,立即紧随其后。
三人来到逼仄的后院,一抬眼就看到一口简陋的棺材横在院内,占据了后院的所有空间。
地上半人高的杂草被棺材压得歪七扭八,往两旁乱扎。
有几丛随着后门的开启,慌不择路地往房中挤。谢无暇不愿这些不长眼的杂草冒犯王爷的万金之躯,把匕首当成镰刀使,用刀气削断所有越界的草茎,这才有空闲打量这口棺材。
大概是池洌的“死讯”对他的冲击太大,他一看到这口棺材就忍不住皱眉,但又因为不愿在池洌面前现出不好的脸色,硬生生地忍住皱眉的动作,导致他的剑眉在两股截然相反的力的作用下狠狠一抽:
“殿…主子,你该不会是……”
难道瑄王殿下想将计就计,躺在这口棺材里?那也太晦气了些。就算是权宜之计,也绝不可让殿下沾这晦气之物。
更何况,这种低劣的破棺材哪里配得上大齐的瑄王殿下。
“当然不是。”
谢无暇表情古怪,池洌哪能猜不到他在想什么。
在一口否认后,池洌笑着摇了摇头,“当然不是给我自己用。”
谢无暇舒了口气,在他们身后一直没什么存在感的护卫宏运忽然低声道:“莫非主子是想利用‘灯下黑’,用这口棺材骗过搜查的人——利用丧事出城?”
“知我者,宏运也。”
既然现在全城都在搜罗的瑄王的“尸体”,那么他们就大摇大摆地带着这口棺材出城,从守卫的眼皮底下溜过去。
当然,大勒的守卫都不是瞎子,他们在出城前,还需要乔装改扮与详细的计划,在合适的时机,合适的城门,利用搜查的漏洞,光明正大地出城。
至于池洌要不要躺进去——那当然是不躺。
守卫们就算再好骗,也不会分不清活人与死人的差别,就算他能找到假死的神药,真躺进去扮演尸体,也难保守卫们不会谨慎地往尸体上捅几刀。
更何况,棺材在这个特殊的时间,作为一样敏感的道具,肯定会受到官兵们无比详尽的检查,指不定就有一两个灵光一闪,捣鼓着解去他的乔装。
既然躺进去毫无好处,还会增加成倍的风险,那他干嘛要委屈自己进去?
“大勒国曾是游牧之族,哪怕在青河以北定居,改行农耕,也仍留有半数人在关外游牧。”
说到底,各个时代的游牧民族都存在一个大问题,就是更容易受各种因素影响,吃不饱饭,
“大勒的国王怕那些牧民一去不复返,便将他们的老幼压在城中。被赶去继续游牧,在外漂泊的狄人本就大勒的平民壮年,是各家的顶梁柱,那些被关在外城,失去家中劳动力的老幼又能靠什么维生?只靠官方发的补足粮勉强活着,每天都能见到饿死的人。”
说到这,池洌的话音蓦然一坠,眉宇间也烙上一丝罕见的郁悒。
池洌大约是喝过孟婆汤转生的。当投胎到这个世界时,他毫无记忆,与这个世界的其他婴儿没有丝毫的不同。
可就在半年前,大概是孟婆汤过了保质期,他竟隐隐约约地想起前世的事,想起前世接触到的“网络”与上面承载的各种零碎知识。
他知道大齐与大勒都是前世不存在的朝代,大齐的文化传承与汉族相似,大勒的文化传承则与北方的游牧民族略有雷同。
之所以说略有雷同,是因为这个世界的大勒存在古怪的国情——
游牧混农耕。
他也和前世某些游牧民族一样,试图靠战争夺取农耕人的国土,通过统治的方式完成转型,最终达成游牧转农耕的蜕变。可最终因为各种乱七八糟的原因,形成了这不伦不类,让人忍不住皱眉的模式。
尽管封单外城每日生产尸体的情况给了他们极大的便利,此等现象却还是让池洌如哽在喉。
“里面那具尸体,就是外城无人处置的一具饿殍。”
谢无暇不知该用什么话来驱散院中的沉重,欲言又止。
宏运及时接话道:“那么主子准备用什么名义送葬?”
池洌敛去眉峰的暗色,一语双关地道:
“我侄子英年早逝,我要为他扶灵。”
谢无暇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着。
总所周知,瑄王池洌只有一个侄子,那就是……
大齐皇帝池熔。
殿下果然不愧是殿下,一如既往地——干得漂亮。
第3章 通敌叛国
池洌倒没有刻意用诅咒泄愤的意思。他对池熔虽然已失去最后一分情面与忍耐,却也不会为了给自己出气而耍口头上的便宜。
他既然决定用扶灵的借口,借丧事的特殊性出城,就该将剧本完善的妥妥帖帖。所以,这具尸体必须有个具体的身份,几乎不需要大脑思考,就自然而然地落在厌恶之人的身上。
侄子想让他死,他决定为侄子扶灵,这很公平,没什么不合适的。
池洌从棺材里取出一根哭丧棒,友好询问:“需要事先演练一下吗?”
谢无暇小声提醒:“殿下,哭丧棒是孝子哭灵所用,你作为叔叔,不太合适……”
“国法大于家法,国丧大于家丧,为帝王哭灵,倒也使得。”
谢无暇欲言又止,止又欲言。
侍卫宏运仍然眼观鼻观心,将沉默的美德完美诠释。
“好吧,”池洌从善如流地将哭丧棒放下,塞到宏运手中,自己从棺材里掏了把纸钱。
一个时辰后,一小队人马在城南“低调”出殡。
谢无暇、宏运双双呆滞地举着纸扎,听着耳边传来的假哭。
“呜呼吾侄,生如兰玉,衔露而降……本是逸群之才,奈何福薄命薄,竟被那饿死鬼勾了性命,何其痛哉!你若到了地下,饥饿难耐,可千万不能饿虎吞羊,没看清地上那物什是草是屎,就一把掏去吃了……”
眼见城南道路两旁的行人纷纷投来各异的目光,一向内敛的宏运忍不住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