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度镜湖月(14)
玄枵躬身行礼,久久未抬:“臣冒犯。只目之所见,心之所想,想说与殿下听。”
“我明白了,你回去吧。”
池洌送走玄枵,重新躺回醉翁椅。
脑中回溯着无数记忆片段,最终化为一个平静的休止符。
他知道玄枵的好心,可是……
他都已经再三确认过了,第三次得到同样的答案,若再往那个方面去想,岂非自作多情?
想来君溯之所以为他扶灵,之所以为他服斩衰之礼,不过是可怜他从小失怙失恃、孤身一人,连唯一的亲人——池熔也对他口蜜腹剑,害他性命罢了。
池洌不想再思考这件事,他将思绪放空,坐在院子里,默背庄子的《人间世》。要不是他不会背佛经,他早就将四大佛经一一默诵,告诉自己“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没有什么不能放下的。
佛系.jpg。
在躺平了半个月后,池洌终于回归正常心态,叫上郦归之和谢无暇,在院子里搓了一顿古版火锅。
这个世界没有辣椒,但是有一种名叫百乐椒的植物,是从西域那边传来的,和小米辣的味道有点像,只比小米辣多了点微微的麻。
和早已习惯各种重辣的池洌不同,郦归之对辣的耐受度极低,却又偏偏喜欢吃。每次沾了一点辣酱,郦归之唇角一圈就会染上一层臃肿的火红,好像在嘴巴外边挂上了一串红香肠。
这次,汤里的肥牛刚刚煮开,郦归之就迫不及待地沾了一堆辣酱,没过半盏茶的时间,就把自己吃成了“郦大嘴”。
谢无暇以前没跟郦归之吃过饭。这次他与郦归之面对面坐,一抬头,吓得手里的筷子都掉了。
郦归之还狠狠地嘲笑了谢无暇一番,丝毫没想过自己现在这副模样,笑起来有多瘆人。
“这几天京里又多了许多谣言,啧啧,一个比一个离谱。”
扫完肥牛,锅里的其他菜肴还未煮开,郦归之一边摸着自己麻得张不开的嘴,一边向池洌分享自己刚刚获得的小道消息。
谢无暇一听郦归之这话,就猜到他想要说什么,立即对他使眼色。
郦归之怎么会懂谢无暇的眼色,他只以为谢无暇发了急病,眼皮子抽筋,不忍直视地移开目光,大咧咧地对池洌说道:
“最离谱的一个流言——竟然说摄政王君溯心悦于你,冲冠一怒为蓝颜哈哈哈嗝。”
正喝着自制肥宅水的池洌差点没忍住喷了出来。自小融入骨中的素养让他勉强咽下那一口,随即发出惊天动地的呛咳。
谢无暇大惊,来不及瞪视郦归之,立即为池洌拍背。
郦归之也被吓了一跳,他围在池洌来回兜转,见他的咳势渐停,松了口气,振振有词地说:“你看,传言太过离谱,把瑄王都给吓到了。”
“你给我少说两句。”谢无暇对他咬牙切齿,又对池洌问寒问暖。
池洌同样咬牙切齿:“这个流言,是谁传出来的。”
他并非厌恶流言本身,只是担心传言会给君溯引来困扰。而且,一想到这个传言若是传到君溯耳里……
池洌捂着额,感到自己的脑壳突突直跳。
到底是谁,阴损至此,连他‘死了’都不放过。
郦归之没有发现池洌的异常,还在那声色并茂地讲述:
“不知道。很多人都这么说。那天摄政王穿着斩衰亲自送葬的场面,全城都看到了。斩衰是用于父母、夫妻、子女的丧服,不知怎的,就有人从‘夫妻’的角度入手,说摄政王这是以‘夫妻之礼’为瑄王扶灵。”
夫妻……
没人瞧见,池洌挡在掌下的神情变得有些异常,鸦黑的睫毛轻轻颤抖,掩去眸中的斑驳光影。
“还有人说,瑄王死于北境,摄政王一定会为他报仇。等这几日瑄王的四九一过,他会立即出兵,横扫北关,将大勒乃至更北边的大剌全部灭国,让所有北境都归入大齐的版图中。”
池洌:“……”
听着仿佛是那么回事,天凉勒破是吗。
谢无暇皱眉:“胡闹,他们把战争当成了儿戏?”
更别说,这传言简直不知所谓,把摄政王扶灵的行为编成风流韵事,这不但是对摄政王的折辱,更是对“已故”瑄王的不敬。
“属下立即去查探这流言的来源,绝不让流言继续传散。”
谢无暇极有行动力,转眼便在院中消失。
池洌将额前的手挪到耳侧,轻轻按动太阳穴。
他没有心情再吃锅子,剩下的菜与肉由郦归之一个人享用。
郦归之又把自己的嘴唇吃肿了一圈,谈兴仍然高涨:
“依我看,这流言只怕一时半会儿消不下去。按照过往的经验,想来民间用不了多少就会出现新的话本子,什么《二王于飞》,《战神未亡人》……”
池洌默默往郦归之碗里倒了一大碗辣酱。
郦归之马上闭嘴,目光逐渐惊恐。
“吃啊,怎么不吃了。”
顶着池洌平静的注视,郦归之颤颤巍巍地夹起一片被辣酱裹满的菜,塞入嘴中,囫囵吞下。
那滋味,郦归之发誓,他再也不会当着池洌的面作死了。
送走龇牙咧嘴还要了张面具遮脸的郦归之,池洌收拾残局,坐在院中饮茶。
他不想再思量有关君溯的事,却又满脑子都逃不开那个荒诞的流言。
大齐的民风较为开敞,并不忌同性之事。只有齐学学派坚持认为阴阳乃敦伦,对龙阳一道大肆抨击,除了齐学,其他学术乃至民间都持“本心说”,从不拘于性别。
幕后之人放出这样的流言,莫非是想让齐家学派对君溯生出反感,将他们推到君溯的对立面?
池洌无从肯定。他在院中坐了一会儿,回到书房内,写了一封密笺。
而后,他站在窗边,吹响哨笛。
一个身穿青色束带戎衣的年轻男子从窗外跃入,朝他行以一礼——这是为他统辖情报网的太微。
他将密笺交给太微,见太微的身影俄然消失,他在书房找了张靠椅坐下,闭目小憩。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传来石子敲击的声响。
池洌走到窗前,打开窗户。
一只小巧的竹筒被一条紫色的绢带系着,悬挂在窗棂上。
池洌取出竹简内的纸片,一眼扫过,神色微凛。
大勒已暗中率领大军,悄悄逼近函关。
而且,大勒国君见他杀害瑄王的关键证据被大齐取走,干脆恶人先告状,说瑄王被害是大齐借刀杀人的阴谋,而借刀杀人者,正是大齐皇帝池熔与大齐的摄政王——君溯。
第11章 复仇
不得不说,大勒国君的这个策略虽然恶心人,但确实有用。
只要大齐这边想要顾及国家的颜面,只要摄政王不想惹祸上身,就不会承认大勒国君口中的勾结,更不能把拿到手的罪证公布于世。
如此一来,关于“是谁害死瑄王”这个问题就只能不了了之,成为载入史书的一桩悬案。
然而,让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摄政王竟然在朝中毫不犹豫地公布了大齐皇帝池熔与大勒国君勾结,共同谋害瑄王的证据,丝毫不管自己是不是有可能引火上身。
借着大勒国君这次发难的机会,摄政王列举了皇帝池熔的多条罪状,其中最严重的一条就是残害忠良、通敌叛国,而根据大齐律令,通敌叛国罪是最严重的死罪,即使是皇帝也不能触犯这条禁制。
有保皇派想要拿皇帝的尊贵身份做文章,被摄政王一派雷厉风行地按了下去。摄政王当朝拿出先帝“准许摄政王监国、行废立权力”的遗旨,司天令的判语,与皇帝池熔的罪己诏,打了保皇派一个措手不及。
事涉通敌叛国,哪怕是平时与摄政王有诸多不对盘的朱玉行、郦勇等朝中重臣,也不能罔顾事实,盲目地为皇帝开脱。
因此,所有一品大员都在这次早朝上保持了沉默,任由摄政王为皇帝池熔治罪。
最终,池熔的皇帝之位被废除,贬为废帝。由安仁王世子池煌登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