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逆旅(89)
当陆少微从白鹤堤赶回来的时候,浑身湿漉漉的都是泥水,都还没来得及休息,便被谢燕鸿拉到孙晔庭旁边,陆少微见他着急,也查看了一下,她向来直言,把了把脉,看了看伤,便道:“不成。”
谢燕鸿长叹一句,心头酸涩难言。
他看向湿漉漉的陆少微,说道:“你换身衣服休息一下吧,狄人不甘,后面定还有一场恶战。”
陆少微从善如流,去换了一套干净的衣裳,踱着步便到伤员养伤的地方去。
颜澄显眼得很,一众伤员中只有他一个人带着面具,手垫在后脑勺,躺在厚厚的干草堆上,翘着脚出神,不知在想什么。
陆少微装模作样地踱到医官身旁,问了问伤员的情况。医官不识得她,见她气定神闲,端着架子,说起医理来头头是道,便以为她是哪位官员,有问必答,不知不觉间,便被她反客为主,反而跟在她身后。
两人一路走到颜澄旁边,陆少微便似刚发现他似的,惊道:“你在这儿!伤得不重吧,我瞧瞧。”
颜澄正出神,听见她的声音,想要坐起来,但伤口又疼,整张脸在面具底下皱在一起。他突然想到自己正打着赤膊呢,虽则伤员们为了包扎大多都衣衫不整,但他却浑身不自在,四处找自己的衣服,想要盖上。
陆少微不知道他在忙什么,倒是真心想看看他的伤,便蹲下来,伸手摸他肩膀。
颜澄吓得大叫一声,陆少微也被他吓到了,忙问:“怎么?很疼?”
“没、没有......”颜澄连忙道。
陆少微虎着脸,怒道:“那你动什么!菜虫似的!别动,让我看看。”
颜澄只好直挺挺的躺着,他的伤大多在手臂胸背上,多却不重。陆少微一一查看,颜澄脸红得发紫,本来是被面具盖住无人发现的,无奈他一路红到脖子胸膛,害得陆少微还以为他发热了。
颜澄有一处最重的刀伤在腹部,陆少微皱着眉,轻轻掀开包扎的纱布去看,颜澄一个激灵,猛地捏住她的手,瓮声瓮气地说道:“不、不用看了......”
陆少微不解:“我都还没看,怎么就不用看了?”
颜澄梗住脖子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陆少微更是不解,与他四目相对,两人你看我我看你,好像在较劲似的,急得后面的医官一脑门的汗,不知道他们到底在干什么。
陆少微看着他,看他通红的脖子胸膛,突然福至心灵,多年来缺的那根筋突然长出来,猛地抽回手,干笑两声,讪讪道:“那你好好养伤。”
颜澄垂目,说道:“知道了。”
魏州一役,折损近万人,伤者更是无数。但正如滚滚而去的河水一样,战机不会因为任何死伤者停留。孙晔庭重伤昏迷,这魏州城里,最说得上话的就是王谙了。
时隔大半载,再与王谙对坐,谢燕鸿只觉得恍如隔世。
当初谢燕鸿好似丧家之犬,从京城匆匆逃走,将外祖父王谙当作救命的最后一根稻草,却转头就被王谙卖了,长宁都差点丧命。如今再见,谢燕鸿自然是没有什么好脸色的。王谙却脸皮堪比城墙厚,好似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他仔细打量谢燕鸿,又当起了慈爱的外祖父,叹了一句:“你长大了许多。”
谢燕鸿嘲道:“托你的福。”
王谙望向立在谢燕鸿后面的长宁,长宁正大马金刀地岔着腿坐在门槛上,拿着不知道哪来的一块干净麻布,在仔细地擦那把长刀,时不时抬头看一眼,看得王谙后背发凉。王谙的随从都被隔在外头,进不来。
王谙又看向秀气白净的陆少微,问道:“这位是?”
陆少微已经换回她那身行头,仙风道骨的宽袍,腰系三清铃,发束白玉冠,这千疮百孔、尸山血海的魏州城更衬托得她飘飘然不似凡人。
她煞有介事地一振衣袖,笑道:“贫道陆少微。”
作者有话说:
军师、打手、神棍
各就各位了
第七十五章 陨落
如今情势紧急,谢燕鸿无心与王谙客套,开门见山,连珠炮似地说道:“自东进以来,狄人连下朔州、大同两城,连破居庸、紫荆二关,在魏州这里摔了跟头,自然不会善罢甘休。经此一战,他也知道魏州不是铁桶,他攻城虽难,我们守城更难。斥候回报,狄军并未走远,仅仅渡过了永定河稍作休整。不出三日,他们定会卷土重来。”
经了这惊心动魄的一役,王谙不过天命之年,也已经老态毕现。说起战事,他也端肃了神情,说道:“仅凭魏州一城之力,难以抵挡狄人铁骑,为今之计,只有尽力拖延,等待更多援军到达,方有一战到底之力......”
“太慢,”谢燕鸿打断道,“宋知望自顾不暇,怎么还有空理这儿。”
他直呼皇帝的大名,在座也只有王谙一人有反应。但王谙比谢燕鸿更了解,如今圣上的龙椅坐得可不安稳。
当初先帝崩逝,废太子封济王出判徐州,老臣去了一批,个中本就有许多不可说之处。好不容易压下去了,连太学生都处置了一批。
如今济王扯着大旗要反,圣人自然是急的。
丢了魏州,还可以迁都,狄人一时半会儿也不能把整个中原吞下来。但若是济王这头处理不好,圣人失了大义,丢了正统,那就一切都完了。
见王谙出神,谢燕鸿起身,将卷成一卷的舆图在书案上铺开。
他的指尖直接落在大同,说道:“直取大同。”
王谙张口结舌,半晌才道:“这......这......这太冒险了......”
谢燕鸿收回手,又坐回太师椅去了,问道:“那不知通判大人有什么退敌的良策?”
狄人围着魏州,截杀来援的兵马,那他们大可以其人之道还自其人之身。狄人视魏州为囊中之物,倾巢出动,势要拿下,那大同肯定兵力空虚。大同是狄人东进的大本营,他们定要回援的,魏州之危可解。
此法虽不是十二分保险,但也总好过坐困愁城,死守魏州再鏖战一场。
王谙急得额头冒汗,站起身来,背着手左右踱步。他谢燕鸿组的这个草台班子,即便搞砸了,大可一走了之。秦寒州那个不要命的小子,他爹秦钦可是天子近臣呢。他王谙呢,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丢官不止,还要丢命。
这老狐狸。
谢燕鸿一眼就看穿了他在顾忌什么,凉凉地刺了一句:“宋知望还不知道有没有命一直坐稳龙椅给你降罪呢。”
一直没说话的陆少微看了一眼在门外急得团团转的王嫣,突然说道:“要是破城了,你得先想好,你这宝贝孙女,是上吊好还是投河好,蛮子可不会怜香惜玉。”
打蛇打七寸,陆少微这句话一说,王谙打了个寒颤,竟是立时就动摇了。
他犹豫道:“只恐战士人马疲乏,军心不振。”
谢燕鸿正色道:“蛮子四处掳掠,我们讨伐,乃是天命所归,大势所向。”
王谙失笑,心中笑他幼稚,哼了一声,说道:“天命不天命,大势不大势,那可不是说一说就能让人信的。”
大战方歇,这场仗是憋着一口气,好不容易才赢的,这会儿要人长途跋涉,丢下好不容易守住的城池,突袭嗜血好战的狄人,谁能壮得起胆子。
陆少微煞有介事地说道:“我是道士,仙人下凡,我说大势归谁,大势就归谁。”
王谙这下回过味儿来了,望着这仙风道骨的道人,不再似方才那样轻视了。
几人在书房内又说了好一会儿兵力布置、城内善后的事,从太阳升起,又说到落日西沉,谢燕鸿脑袋嗡嗡的,昏昏沉沉,只想大睡一觉,起身告辞。
王谙望着他,神色复杂,突然说道:“你不愧是谢韬和阿璧的儿子。”
谢燕鸿眼中如有冰霜,冷冷道:“你还有脸提他们吗?”
说罢,他转身便走。
不知何时,长宁竟抱着刀坐在门槛上,倚着门框合眼睡着了,想必也是累极了,眼下青黑一片。见到他,谢燕鸿眼中冰霜尽数融化,化作一泓春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