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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逆旅(20)

作者:春日负暄 时间:2023-08-23 09:23 标签:情投意合 竹马

  如今他又做噩梦了。
  榜文上写,秋后处决,到底是几时,他不知道,也没法知道。孙晔庭说会尽最大的努力,帮他保全家人,也不知到底能不能成。颜家又为什么会受到牵连?杖一百,流二千里,颜澄养尊处优的,又如何受得了。
  他的梦里,还是那年菜市口行刑,掉下来的脑袋骨碌碌地滚到脚边,展现出死不瞑目的模样,有时候是家人,有时候是颜澄,有时候是他自己。
  当谢燕鸿满身冷汗地醒来时,总是后半夜,日出前黑沉沉的天上挂着疏星几点,火堆已经快灭了,灰烬里只有一点点闪烁的火星。长宁睡在他旁边不远处,脑后枕着长刀,双手叠放在腹部,呼吸平稳。
  他从噩梦里醒来,心悸不安,呼吸急促,怎么也睡不着,翻了两下身,居然把长宁惊醒了。
  “怎么了......”长宁鼻音浓重,声音沙哑,带着浓浓睡意。
  听到他的声音,觉得心安了不少。这些天,他已经习惯着跟随在长宁身后,他说怎么走就怎么走,他说了几时停就几时停。他不想多想,也不需要多想,只要跟着走就行了,就像将要溺死之人抱紧最后一截浮木。
  谢燕鸿犹豫着挪了挪,往长宁那边靠,小声说道:“我睡不着。”
  长宁其实是困的,连日赶路,即便是他也有点吃不消,但他还是强撑着困意,睁开眼,看向谢燕鸿。只见谢燕鸿面朝他侧躺着,瞳仁黑如点漆,又好像小甲虫漆黑的壳子,映着一点点星光。
  “嗯。”长宁困倦地应了一声。
  谢燕鸿又往他那儿挪了挪,问道:“你能不能念两句诗给我听?”
  “......”长宁问,“念什么?”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
  长宁接道:“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
  “你会啊,”谢燕鸿声音柔软轻细,生怕惊醒了沉沉夜色,“那你......能不能把手,放在我头上......”
  长宁动了动,身下的秋草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过了一会儿,谢燕鸿觉得头顶一暖,那是长宁干燥而温暖的手。他不自觉地往上轻轻顶了顶长宁的掌心,满足地合上双眼。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如梦,为欢几何......”
  长宁沉厚的声音掺入了浓浓的睡意,渐渐低下去,而谢燕鸿也如愿入睡,一夜酣沉。
  第二日一早,大事不好。
  “不见了!不见了!”谢燕鸿慌张地喊道。
  长宁正抱着柴火归来,问道:“什么不见了?”
  谢燕鸿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弯着腰四处查看,边找边说道:“包袱,包袱不见了!”
  那个包袱中装着他们的金银细软,几乎算是全部家当了。谢燕鸿在四处找,长宁放下柴火,蹲下身,手轻轻地拨开泛黄的秋草,凝神细看,地上有一些轻得几乎难以辨认的足迹,一路往树林中去。
  长宁站起身来,说道:“去看看。”
  这并不寻常,长宁自问耳聪目明,连雪豹带着厚绒毛的爪子落在雪上的声音他都不会错过,又怎么会容许毛贼进入两人的领地大摇大摆地偷走包袱呢?
  他伸手,将并行于他身侧的谢燕鸿挡住,目光锐利,说道:“跟在我身后。”
  秋意渐浓,林中的叶子已经落了不少,踩在上面触感松软。按说落叶后的树林应该明亮不少,只是今日天色阴沉,全不似前几日秋高气爽,走在林中只觉得黑沉沉的。谢燕鸿牵着马,跟在长宁身后,往林子里走,走了好一会儿,谢燕鸿察觉出有些不对劲来,他拍了拍焦躁不安的马匹,犹豫着说道:“我们好像在绕圈?”
  长宁不说话,蹲下身捡了一块薄薄的石片,在身侧的两棵树的树干上,各划下了一道痕迹。
  谢燕鸿拍了拍胸口,给自己壮胆:“子不语怪力乱神......”
  长宁谨慎地前行,谢燕鸿跟着,每走几步,长宁就在树干上用石片划下痕迹,当他们走了一会儿之后,发现身边的树干上,却已早有划痕。
  谢燕鸿汗毛倒竖,倒吸一口凉气,连忙用空着的那只手抓住长宁的手臂。他环顾四周,只觉得树林里黑幢幢的,连一丝风都没有,鸟叫虫鸣也销声匿迹,天上阴云密布,似乎随时都会下起雨来,平添几许阴森吓人。
  长宁将长刀从背上卸下,手握刀柄,未出鞘的刀刃斜点在身侧的地上。两人目光所及之处的树上,都有划痕。他嘴唇翕动,正在数数:“一、二、三......七,有七棵树。”
  谢燕鸿紧张问道:“七棵树,七棵树怎么了?”
  长宁的目光反复流连在这七棵树上,喃喃道:“这是阵法。”
  谢燕鸿精神一振,只要不是些怪力乱神的事儿,他可就不怕了。谢韬是一代名将,他的收藏中,自然有不少兵书,谢燕鸿很喜欢看,基本一一览遍。前朝猛将独孤信是阵法术数的行家,谢韬与独孤信交战不下数十次,所以,阵法虽非谢韬所长,但他却很爱研究,谢燕鸿也读了不少。
  他跟随长宁的目光看了看那几棵树,皱着眉头想了想,说道:“七......这是七星北斗!”
  这几棵树,与天上的北斗七星位置相符,七个星位相互连接,互为援引,将入阵之人困在其中,若不能找准生门,便不能脱身。
  谢燕鸿绞尽脑汁,想着从前看过的内容:“七星北斗,若要破阵,就要......”
  两人几乎异口同声:“立北斗,破天权。”
  长宁看了谢燕鸿一眼,谢燕鸿忙恼道:“怎么,我还不能有些见识吗?”
  说来简单,在行军打仗中,阵法变幻无穷,要找准位置,应对变化,并非一句话那么简单。但好在这只是一个树林,树林里的树都是固定不动的,位置很容易找。
  两人立定在其中一棵树前,望向几步之外斜前方的另外一棵树。
  “就那棵是吗?”谢燕鸿有些不确定地问道。
  “就那棵。”长宁说着,双手握紧长刀刀柄,力沉于臂,低喝一声,手臂抡圆,将长刀挥掷出去,正中天权位的那一棵树,一根树枝应声而断,随长刀一起,轰然落地。
  就在这一瞬间,谢燕鸿发现了变化。
  风好像一下子又流动了起来,明明天色还是阴沉的,林子里却平白亮了不少,能听见鸟叫虫鸣。远处的树和树之间,忽然有个灰色的身影一闪而过,长宁反应极快,仿佛早已有准备一样,将捏在手中的薄薄石片猛地掷出——
  没有打中,石片嵌入了树干中,给他们布下阵法的人却已消失无踪。
  长宁欲追,谢燕鸿却拽住他,说道:“别追了,敌在明我在暗,钱财身外物,给他就是,身上的碎银还足够。”
  他们离魏州只剩下大约十五日的路程,碎银节省着用,足够了。
  遭此变故,谢燕鸿赶路更加心急了。因为长时间骑马,他大腿内侧的伤口本已结痂又破开,疼得他龇牙咧嘴。晚间休息时,他躲起来,鬼鬼祟祟地脱下裤子,自己看了看,大腿内侧的嫩肉已经没一块是好的了。
  他穿好裤子,两条腿都不敢弯,直得好像两根筷子,一瘸一拐地挪到长宁旁边,别别扭扭地问道:“有没有伤药?”
  长宁扔给他一个小瓶子,谢燕鸿又一瘸一拐地躲到树后,脱了裤子,叉开腿,想要自己上药。谁曾想,那伤药倒在伤口上,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火光昏暗,姿势又别扭,浪费的倒比抹上的多。
  “涂好了没?”
  长宁的声音突然在树后响起,吓得谢燕鸿差点把药瓶打翻。
  他结结巴巴地回答道:“涂、涂好了。”
  长宁的声音好似古井无波:“伤口日日摩擦,如果不好好涂药,小心发炎流脓,到时候就回天乏术了。”
  谢燕鸿被他吓得不轻,低头看看,这伤口离那要紧的地方那么近,如果真的不好了,会不会连那里也不好了?
  “要、要不......”谢燕鸿犹豫着说道,“你帮我涂一下?”
  等谢燕鸿觉得不妥的时候,他已经坐在烧得正旺的火堆旁边了,火光映得人的皮肤都是红的。他的伤处在大腿内侧,要涂药就必须褪下裤子,岔开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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