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逆旅(42)
侍从替他放下车帘,将冬日凛冽寒风隔绝在外。
等孙晔庭一路到魏州时,已近年关。
魏州通判王谙家正在办喜事,说是王家的孙小姐要嫁给安抚使郑家的小儿子,这是魏州最显赫的两家了,联姻起来,整个魏州城都热闹起来。按说年关将近,喜事不该这时候办,但两家又确实喜气洋洋。特别是王谙,小圆脸上堆满了笑,要留孙晔庭喝喜酒。
孙晔庭与谢燕鸿是发小,王谙也算是他的长辈,小时候是见过的。可王谙一点儿也没摆长辈的谱儿,拿出了十二万分的恭敬,“钦差”前“钦差”后,事必躬亲。
孙晔庭本还想拐着弯儿探听一下谢燕鸿,但他看了一眼满脸堆笑的王谙,还是作罢了。
这是个人精,宋知望将郑磬派来做安抚使,就是为了看着王谙,没想到两家还联上姻了,若不是王谙上赶着,怎么可能。
“不必了,圣命在身,不敢耽搁,这便启程到关城视察。”孙晔庭说道。
按理说,王谙与郑磬都得随行,但孙晔庭不耐烦应付他俩,索性也摆出宠臣的款儿来,将他们撇下,径自带着属官随从出发了。一行人去过了居庸,又到紫荆关。关城守将自然是毕恭毕敬,生怕钦差有什么不满之处,倒是副将面有不驯。
“你是?”孙晔庭问道。
“紫荆关副指挥使,秦寒州。”
“一剑霜寒十四州,好名字。”孙晔庭笑道,“我知道你。”
新帝登基没多久的要紧时候,殿帅秦钦家的小儿子,指着他老子的鼻子破口就骂,被他老子拎着后脖子扔出家门的事情谁都知道,没想到秦寒州居然在这边关苦寒之地做了个小小副将。
秦寒州一点儿也不给面子,也笑,但笑起来不似孙晔庭温润,反而锋芒毕露的:“我也知道你。”
主将急眼了,忙向秦寒州使眼色,秦寒州好似没见到。
主将生怕得罪了孙晔庭,把秦寒州支开,将之前狄人攻关的事情避重就轻地讲了,自己失职轻敌的部分自然避开,着重讲了讲姓秦的小子做的事。孙晔庭一听,眉头一挑,便说要和秦寒州单独聊聊。
“他说他姓言,行二?是吗?”孙晔庭问道。
秦寒州警惕地看着他,说道:“是。”
“他出关城后,去哪儿了?”孙晔庭追问道。
“不知道,漏夜偷偷溜走的,我哪里知道。”秦寒州答道。
见秦寒州不答,孙晔庭反而松了口气,只望谢燕鸿一路平安。天大地大,盼他们俩再无相见之日为好。
作者有话说:
有点嗑到了(不是
但小孙和小秦不是cp
副cp有,后面会写
第三十六章 那我呢
谢燕鸿三人倒是一路平安,很快就要到朔州了。这一路上没出什么大岔子,左不过是雪天难行,又零散有些狄人,劫掠村庄,看得人心惊。
走了将近一个月,大约见到不下十个满目疮痍的小村庄,凡是小城,都围墙高筑,警惕异常。一路遇见的都是无家可归的流民,与谢燕鸿他们一行相反,往东南逃窜。幸而长宁背着长刀,一看就不好惹,不然金银细软、粮食马匹恐怕都保不住。
谢燕鸿问道:“你春日里沿着这段路往京师去的,那时候就这样了吗?”
长宁摇头。
陆少微看了看长宁,凑到谢燕鸿耳边,小声问道:“他头疼病又犯了?”
谢燕鸿小声说道:“我不知道......”
从长宁脸上向来是看不出什么的,他很能忍。夜里,谢燕鸿与他挨着一起睡,取暖,能感觉到他睡得并不实,时不时惊醒,即便睡了,也时常呢喃梦呓,谢燕鸿将他拍醒,他双眼失神,额上全是冷汗。
“你不是会治病吗?”谢燕鸿说道,“你给治治?”
陆少微说道:“我只会治些外伤,哪里会这个......”
他们俩在后头絮絮叨叨的,像两只小麻雀,长宁牵着马走在前头,脑袋本就一阵一阵的刺痛,自那日在紫荆关偷袭狄人后,便一直这样疼,如今听他们说个不停,更疼了,停下脚步,转身看着他们俩。
谢、陆两人不约而同地闭紧了嘴。
朔州城近在咫尺,城门外有不少衣衫褴褛、拖家带口的流民,城外搭了不少粥铺,排满了蜿蜒蛇形的队伍,粥早已不热了,凝成了一块一块,有兵卒在分发。
谢燕鸿是逃犯,长宁是背着刀黑着脸的大汉,也就只有陆少微适合上前去打探消息。谢燕鸿与他如此这般说了一轮,他便去了,长宁牵着马找了个背风无雪处歇息,闭目养神。
谢燕鸿悄悄地靠过去,挨着他坐下。
两厢无话,谢燕鸿一下下地拍着膝盖,过了一会儿,又跪起来,伸手去碰了碰长宁的额头,长宁猛地睁开眼,谢燕鸿朝他笑笑。
“疼吗?我给你揉揉?”
也不等长宁答应,谢燕鸿伸过手去,轻轻地揉他的太阳穴。长宁一开始还紧绷着,后面便放松下来,闭上眼,谢燕鸿将他毛绒绒的脑袋揽在自己肩膀上,轻轻地揉,长长长长地叹了口气。
陆少微装作流民,排队去要粥。
大冷天,施粥的士卒也是满脸不耐。这里的兵卒,十个里有三四个面上都有黑色的刺字,一色写着“迭配朔州”,四个字占了小半张脸,显得他们格外凶神恶煞。这些都是罪籍,发配来的,有些面上无字的就是正经边城守军,背着手左右巡视,时不时呼喝几声。
陆少微表面上在看粥,其实在看人。
他见一个面上刺字的小卒手冻僵了,木勺一歪,冻成了一块的粥掉在了地上,被长官一脚踹在屁股上,骂骂咧咧。陆少微瞅准了他,见他后面走开了,便悄悄跟上去。
“大哥,打听个人。”陆少微小声问道。
那小卒满面不耐烦,并不打算回答。陆少微摸出一个铜钱,塞给他。他马上警惕地看向左右,将铜钱小心地掖进腰带内侧,没好气地说:“什么人?”
陆少微按照谢燕鸿教他的问:“姓颜,京城人士,家里犯事了发配来的。”
那小卒一听便道:“我知道他。”
陆少微半信半疑,那小卒忙比划道:“是他,我和他一个营的,大概这么高......脖子侧面有个胎记是不是......”
陆少微回头说给谢燕鸿听,谢燕鸿一听就跳起来了:“是他!是颜澄!”
颜澄颈侧有个小小的红色胎记,像是一小片桃花瓣,淡淡的一小团。有一起玩得好的勋爵子弟调侃过他,这是上辈子惹欠下的桃花债。颜澄听着就觉得牙酸,往后一倒,倚在凉床上,一下一下摇着扇子,百无聊赖地说道:“快来讨债吧......”
陆少微说:“那人约定,明日此时,城门北角,让姓颜的来。”
谢燕鸿点头,陆少微又道:“要小心些,那看着不像好人。”
入夜,他们找了个背风处过夜,城外流民甚多,还有搭起了不少破烂棚屋,生了火,他们一点儿也不打眼。照例,陆少微是有点奇怪的癖好的,从不和他们挨在一块儿,自个儿牵着他的大黑马到一旁去呆着。
不知是谁在棚屋的边角挂了一盏破旧的灯笼,微弱的灯光摇摇晃晃的。
谢燕鸿生起了一堆火,借着火光灯光,帮长宁换药。他的伤不甚要紧,但伤在肩上,不好动手,谢燕鸿便帮忙搭把手。
长宁松开衣襟,将一边肩膀手臂从衣裳里抽出来,谢燕鸿的手冷,已经捂在嘴边呵了热气了,又来来回回搓了好几次,还是冷。他的指尖碰到长宁裸露的肩膀时,长宁微不可见地动了动。
“冷吗?”谢燕鸿忙收回手,把手贴在自己脖子上又暖了暖。
长宁垂眸说道:“不冷。”
谢燕鸿麻溜地将旧的棉布拆下,凑近了仔细看看伤口,见不再流血,便小心撒上药粉,重新包扎好。昏暗的光下,长宁的皮肤泛着暖光,散发着热气,胸膛手臂肌理分明,他好像比先前瘦了一些,越发显得力量勃发。
长宁身上有很多伤疤,大大小小的,深的浅的。谢燕鸿在看,他便不动了,只是垂着脑袋,皮肤表面激起一些小疙瘩,打了个颤,忍不住抬手挠了挠耳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