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归客(55)
“嗯?”贺雁来坦然地与他对视,“我听你的口音,倒是很像。”
熠彰沉默地回望,额角处有一滴汗珠划过脸庞。
良久,就在熠彰准备开口时,一道声音倏地插了进来:“合敦,久等。”
贺雁来被他打断了思路,往门口望去。
来人正是大祭师,他满头白发囫囵在脑后束了起来,发质粗硬,有些蓬乱。他拄着拐杖,一步一停地迈进门槛,用力到手腕都在颤抖。
熠彰最先反应过来,忙上前扶住大祭师的胳膊,将他搀扶到主位之上坐下。
待身体接触到了柔软的椅垫,大祭师才松了口气,自嘲道:“老了,不中用了,合敦见笑。”
贺雁来摇摇头:“大祭师何苦自怨自艾?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我与大汗,都十分敬佩您。”
这些场面话说了几个来回后,大祭师往旁边一瞧,突然想起了些什么似的,唤道:“熠彰,你过来。”
在一旁默默守候的熠彰乖顺地跟了过来。
大祭师一把握住他的手,将他引到自己身边,枯瘦的手拍了拍熠彰富有生命力的手背,光阴的对比一时间尤为明显,衬得大祭师更加苍老了几分。他用目光爱怜地望了望熠彰,眼中尽是宠爱,复又对贺雁来道:“这是我新收的义子,给合敦介绍一下。”
义子?
贺雁来不动声色地重新审视了熠彰一番。
大祭师年事已高,这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事情。他一生未娶,膝下无子,也就是前几年留了个托娅在身边服侍着,除此之外,便再没有动过这种心思。怎的就在千里快要举行成人礼的时候突然收了个义子?
这个时候,大祭师把这个义子引荐给自己,是有什么心思?
在场的人都是人精,有着七巧玲珑心,大祭师一见贺雁来八风不动背后的思量便都懂了,咳了几声,意有所指:“我老头子没几年活头了,就想找个能给我送终的人。大汗虽懂得感恩,可我哪消受得起这种皇恩。这是我前几天在山里捡回来的孩子,懵懂无知,就是孝顺,便将他带了回来。”
他这几句话,将熠彰的来历直接说明了。一个山里的孩子,无论如何都是威胁不到千里的地位的。满朝文武纵使再怎么昏庸,也不会同意这么一个无才无德的少年掀起多大的风浪。
贺雁来眼睫微微垂了垂,在抬眼时,已是与平常毫无差别的柔和温雅了:“大祭师与秋野说笑呢,您福泽深厚,一定长命百岁。”
大祭师听着心里舒畅,没忍住,顺着贺雁来的话往下说道:“哈哈,若是能见到大汗子孙满堂,那当然更好。”
贺雁来默了一默。
倒是熠彰反应快,含笑接道:“大汗才刚成年,早的很呢,义父稍安勿躁。”
大祭师刚说完就反应过来自己所言不妥,忙接过话头:“熠彰说得甚是。”
他重新望向贺雁来,问:“合敦此时来找我,是有什么事?”
贺雁来没怎么把刚才的小插曲往心里去。
只是,他想了想来见大祭师的本意,又看了看对方身旁低眉敛目、乖顺文静的熠彰,突然后悔了,将那件事咽了回去。
不过片刻,贺雁来就找好了借口,笑道:“想问问大祭师,大汗的刺青,纹个什么图案好。”
不管熠彰到底是为了什么来的,千里都不能在这个时候露怯。
贺雁来在心里叹了口气,默默对千里说了声对不住。
但这个熠彰的出现实在可疑,贺雁来不得不多为千里谋算几步。
大祭师不疑有他,与贺雁来探讨了几句,后者便起身告辞了。
第49章 玉扣
千里回来后,贺雁来已经在院子里等他了。
他换了套衣服,一身鹅黄色长袍,衬得皮肤白皙、气质出尘。千里舔了舔嘴唇,乖乖往前走了两步,在贺雁来对面的石凳上坐下,两手捧着脸,手肘支在青石板上,希冀地望着他,欲言又止。
十九岁,已经长开了,可是千里的脸颊却始终有一点消不下去的软肉,被他这么一托,便嫩生生地堆起来鼓着,看着肉乎乎的,看着就满是稚气。贺雁来看了他一眼,忍不住上手捏了捏那被挤出来的脸颊。
他知道千里在等自己今天的“战果”。但是这毕竟是他第一次在千里面前有意识的食言,贺雁来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从何开口也就不得而知了。他那般歉意地望着千里,想了想,先将刺青的事儿按下不提,转而说起另一件事:“说起来,我还没有送给千里你的成人礼礼物。”
千里一怔,没想到贺雁来会突然提起这件事,但还是瞬间被吸引走了注意力,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嘴唇贴上手心:“雁来哥哥不用送我什么,只要一直陪着我就好。”
他说这话时,不禁流露出一丝少年怀春的情态,眼中的爱慕之情差点倾泻出来。
贺雁来被他所触动,忙敛下眼神,从怀中摸出一个精巧的荷包来。
他将系口的绳结解开,往桌子上一放,两块莹润的玉扣便从中滑了出来。
贺雁来拿起那两块玉扣,温和地递给千里:“这是,我嫁过来之前,家中祖母为我挑选的玉扣。”
说到这儿,贺雁来脑海中不禁回想起当初的场景。
他决定要做这和亲公子时,家中剩下的人都不同意他如此冒险。只是贺家男丁寥落,只剩下几名姑母婶婶,以及一位老太君罢了,贺雁来怎忍心她们晚年受这等罪名侮辱,执意如此,谁劝都劝不动。
最后,老夫人老泪纵横地从匣子里摸出两块玉扣,颤颤巍巍地递到贺雁来手里,声音如同她的手指一般枯瘦:“秋野,这个你拿着。若是那大汗对你好,你能与他交心,就把这给他;若是他对你不好,他日你东山再起,也可将此送给你真正喜欢的姑娘。”
话是这么说,可老人眼中热泪愈发滚烫:“只是......不知我老太婆还能不能见到那一天。”
贺雁来眼眶干涩,努力眨了眨,应了声是。
老夫人又说:“秋野啊,无论你到了何种境地,都不要放弃希望。”
而那时早已对人生没有任何期待的贺雁来只好苦笑一声,违心笑道:“好,奶奶,您......多多保重。”
之后,便是三年的生离。
可是现在,他早就有了新的期许。
贺雁来清清浅浅地用目光描摹那玉扣的形状。这是两块质地极好的玉,做成了鸳鸯的形状,亲密无间地扣在一起,做工精美,巧夺天工,这是贺雁来的爷爷之前送给老夫人的定情信物。
现在,它辗转到了贺雁来手里。
贺雁来本来没打算将它拿出来,倒不是因为不愿意,只是怕千里对他更加上心,说不定得傻乎乎地以为收了玉扣就要一辈子忠于贺雁来了。
要是有机会,贺雁来当然希望千里能与自己长相厮守,可是现在他的怎敢心怀这种期待。
只是现在,大祭师行动不明,千里又成年在即。贺雁来本以为除掉了阿尔萨兰,千里就能高枕无忧,可现实哪能让人如愿。
若是生了变故,他贺雁来一定是会护着千里的,便是拼上这双废腿,也要还千里一个海晏河清的国度。
那么......他提前收些利息,不过分吧?
这般为自己开脱着,贺雁来噙着笑:“喜欢吗?”
千里其实不太认识鸳鸯,自然不知道这在大熙的文化中代表了什么。但是只要是贺雁来送的,他都喜欢,闻言便高兴地抬头:“喜欢!”
“这是一对玉扣。”贺雁来边说边为千里演示。他将玉扣轻轻从中间分开,可下一瞬,那两块玉就如同有生命一般又紧紧吸附在了一起,发出一声清脆的“咔哒”声。
千里好奇地睁大眼睛。
“只要彼此在对方附近,那么这两块玉扣便会重新贴合在一起。”贺雁来道,“我想着,你大概会喜欢的。”
他没解释鸳鸯的含义,也没说明这是他祖母送的东西,是不想给千里增加压力,也是......怕千里会拒绝。
虽然他对千里有信心,但是有关这种事,贺雁来不想冒任何风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