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归客(108)
他先对众臣宣布,熠彰正式接手大祭师一职;又对礼部的人吩咐,说要给大祭师办一场空前绝后的盛大寿宴。
这孩子自从上任以来就勤俭爱民,甚少铺张浪费,这次举动如此反常,大概也是接受了大祭师即将要离开自己的这个事实了。
那双委屈又强装坚强的眼睛看得贺雁来心疼,可生老病死又有谁能做主呢?
是以,大祭师的八十寿宴还是大办了一场。
贺雁来作为合敦,这件事自然要有他监督操持。他自然是不想那孩子失落的,尽心尽力安排好了一切,能做的事情都做了,也是希望能给老人一个记忆深刻的寿宴。
就当是为他践行吧。
寿宴当天,雨下得很大。
阿窕一路小跑着冲到房檐下,小心地检查了一番怀里抱着的披风,确认上面没沾上水,才松了口气,走进这热闹欢快的宴席中。
千里与贺雁来自然在中间的主位入座,而大祭师作为寿星,也破例坐在了千里的左手边。
他满目破败,死寂地坐在那里,眼睛牢牢盯着某一处,动都不动,让人几乎忍不住怀疑他到底还有没有呼吸。
这副模样,与贺雁来初到兰罗时,大祭师那精神矍铄的样子大相径庭。
阿窕一边在心底叹息,一边将披风为托娅盖上。
就在她给别吉添好了衣服,收回手准备安静地站在后侧时,她突然听到了一个男人温和的声音。
“大祭师,我把您的披风拿来了,您不经冻,把它披上吧。”
熠彰边说边将手中的衣物为大祭师盖上,满心满眼都是焦急和担忧,好像他真的只是一个得大祭师垂怜,深感其恩德而尽心照料的年轻人一般。
他刚刚从阿窕前面走过,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他常用的香包的气味。
阿窕动了动鼻子,心中暗想:这香味,倒是真的奇特呢……
就在她胡思乱想之际,贺雁来稳稳当当地从座椅上站了起来。
“诸位,今日为大祭师的八十生辰,请允许秋野代替各位大臣,敬大祭师一杯,以感其多年尽心尽力,操劳一生的功德。”他眉眼含笑,温润如玉,丝毫看不到曾经病弱残废的狼狈模样。
这是合敦应尽的礼仪,也是一个契机,一个向所有人宣告的契机。
贺雁来,站起来了。
众臣心中各怀鬼胎,其中海日古的表情最为难看。
但是,在这种场合,纵有万种情绪,都不能表现出来。
因此,大臣们还是纷纷站了起来,端起酒杯齐声道:“谢大祭师多年辛苦,大祭师福泽深厚,福寿齐天——”
贺雁来为首,遥遥向大祭师端起了酒尊,温和地补充:“愿大祭师日月昌明,松鹤……”
“长春”二字却戛然而止了。
原本注意力全放在大祭师身上的千里本能地觉得有些不对。
接着,他看到了托娅惊恐的眼和呼之欲出的尖叫。
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的世界都是黑白的。
千里似有所感,缓缓地、缓缓地扭过头去。
——贺雁来轰然倒了下去,酒尊掉落在地上,酒洒了一地。
第88章 猜忌
有那么几个瞬间,千里的大脑中都是一片轰鸣声。
眼前的景象似乎都渐渐变得模糊,就连明尘明煦冲向贺雁来的身影都慢慢虚化了;四周嘈杂的声音如同潮水般散去,方寸之间,他只能看到贺雁来倒在地上的身体。
他一时间甚至觉得很奇怪。
怎么回事?
雁来哥哥为什么会倒在这里?
明明早上他还为自己系好腰带,弯着双笑意盈盈的眼睛问自己想吃什么东西,刚才不还在给大祭师敬酒吗?
他怎么会突然在这里倒下?
直到明尘双目赤红地把贺雁来抱起,猛的望向他,像是从喉咙口撕扯出来一般喊他:“大汗!”
那股轰鸣声由远及近,狠狠袭击了千里的大脑,他终于恢复了意识,呆呆地眨了眨眼睛,往前走去。
他的双腿似乎有千斤重,千里几乎是拖着自己的身体往前走,期期艾艾地走到贺雁来身边,脚一软,跪在了地上。
“雁来哥哥?”他小声喊,声若蚊呐。
记忆中永远都会温和回应他的人,现在却双目紧闭,嘴唇青白,再也不能听到他的声音了。
“雁来哥哥……”
“雁来哥哥……”
千里毫不厌烦地一声一声喊着,伸手握住贺雁来的手腕一个劲儿地摇着,企图用这种方式把贺雁来叫醒。
到最后他的声音渐渐染上了哭腔,眼圈也慢慢红了,视线变得模糊起来,贺雁来的样子都有些看不清了。
一滴眼泪重重地砸在贺雁来心口,那是鸳鸟玉扣的位置。
而千里也从一开始的麻木,逐渐转换为不受控制的崩溃的嘶吼。
“雁来哥哥!”
“你醒醒啊雁来哥哥!”
“你答应过我的……”
他疯狂摇晃贺雁来的手,眼泪一滴一滴从眼眶中滑出来,弄花了一张绝望的脸。直到后来托娅含泪把他拉开,让赶来的庭深大师得以观察贺雁来的情况,千里都还在喊。
你明明说过不会离开我的……
你为什么做不到……
千里颤抖着被托娅拉住,眼神空洞而茫然,好像一时间突然不认识自己身在何处了。他扭过头,用一双泪眼望着托娅,懵懂问道:“托娅,你哭什么?”
托娅咬紧牙关,把眼泪逼了回去。
“雁来哥哥什么事都没有,你哭什么?为什么要喊庭深大师来?雁来哥哥一会儿就醒了,肯定是这样的……”
他絮絮叨叨着自己说了都不相信的话语,双眼紧盯着贺雁来苍白的脸,无力地安慰自己:“他肯定一会就醒了,他在跟我玩呢,他就是喜欢逗我……”
托娅溢出一声哭腔,痛苦地说:“对不起……一定是我弄错了……我把药做错了……”
她一副要晕过去的样子,阿窕见情况不对,大声喊了句“别吉”,成功引得明尘转头过来,正巧将无力的托娅揽到怀里。
“大汗,冷静一下,现在合敦无辜昏迷,其背后原因还有待查明,大汗这时候若是慌了阵脚,岂不是正好让小人得志?”明尘虽脸色不好,但勉强还算镇定,毕竟是贺雁来一手带起来的,此刻竟能将千里稳住了去。
千里定了定心神,再睁眼时,眸中的悲痛已经被坚毅所取代。他狠狠攥了把脖子上的玉扣,眼神转动,将大厅中众人的脸色都扫了一遍。
大祭师突经变故,此刻脸色严峻,沉默地注视着一切;而熠彰立在他身后,垂着脑袋,不知在想些什么。
其余大臣或惊恐,或好奇,或自危,各种情绪一时间都涌现了出来,看得千里心里更加烦躁。
他上前一步,问庭深道:“大师,可有头绪?”
庭深眉头蹙起个死疙瘩,很是不解,摇了摇头:“请大汗再容我些时间。”
“那,那雁来哥哥……”会不会有生命危险?
千里强行让自己把这句话咽了回去。
庭深脸上划过一丝恼怒,是自觉被不知名的歹人挑衅了的愤恨。他扬了扬下巴,对千里保证道:“大汗,老头子我定当竭尽所能,大汗尽管放心。”
千里才感觉自己的心脏落回了原地。
—
贺雁来被转移回了自己的寝殿,几个重臣不放心,都跟着过来了。
大祭师也因宫中出现这种腌臜事而十分愤怒,誓要第一时间掌握事情的动向,所以也跟着来了。
庭深承载着所有人的希望,面沉似水,眼前摊开了一排银针,而他捻起了最粗的一根,略略沉吟一瞬,扎在了贺雁来的胸口。
贺雁来猛地一弹,把千里吓坏了,当即要冲上去观察贺雁来的状态,被托娅眼疾手快拦了下来。
庭深细细看了看贺雁来的脸色,又掀开他的眼皮,缓缓吐出一口气,得出结论:“幸好,暂时能保住一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