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辅(73)
那时我们并不心意相通,并不知道对方心中是何感想,也并不知道前路会有多少艰难险阻。
只要梁宴及时止损,他就可以好好活下去。
可画面的梁宴对着盆景上挂着的假的不能再假的红绳笑了笑,朝震惊地冲进来叫嚷着要去喊太医的苏公公摇了摇手。他擦干血,确保自己衣冠整洁,套上暗色的红氅,把那些我瞎画一通的奏折小心仔细地收进匣子里,朝外走去。
“叫什么太医,我有见效极佳的止疼药,千金难求。”
那天宫墙边,徐生的故事让我一时情绪不佳,我躺在地上,看着梁宴走过来挡住我眼前的光。
我想:“花在我眼里。”
却不曾知道,垂着眼望着我的人也在想:
“找到你了,我的止疼药。”
第72章 我这一生未皈依佛缘
……
没人能违背生死,没人能逃过因果循环。
以命换命,天道不容。
神如是说。
那盏亮着的长命灯在这一片黑暗中摇曳。它曾是我的希望,曾是我以为上天开眼的怜惜,曾是我心上人日复一日的执念,如今也是催我上黄泉的索命铃。
梁宴不能现在就撒手人寰。
正如我在那座衣冠冢前的自言自语,梁宴不能死。他身上扛着大梁朝的希望,扛着千千万万百姓的命,在大梁真正做到四海清平,迎来一任明君前,梁宴连甩手不管的资格都没有。
梁宴知道,我也知道。
自始至终,摆在我面前的其实都只有一条路。
我别无选择。
我不知道我是怎样靠近那盏灯的,只觉得自己的心里好像压了一块从宫墙上脱落下来的砖石,明明看着破旧又残败,却裹着过往的种种回忆,沉在心尖上,压的我一口气也喘不过来。
那盏灯长明着,烛火闪烁,好像一直都没有暗下来的时候。
如果不是知道它烧下来的灯油连着一个人的寿命和心头血的话,那这实在就是一件再美好不过的神物。
我伸出手,从那燃烧着的烛火之间穿过。
火应当是灼热的,即使鬼魂无法感知。但不知道是不是这火来自于梁宴的缘故,我手指穿过时,它带着一层温暖的触感缠绕到我指尖,就像一场无言的安慰。
仿佛梁宴站在我面前——多年前那个被我养大的狼崽子,如今这个高高在上的帝王重叠在一起,执着我的手,一如既往地对我说:
“别怕。”
我不怕。
我只是在想,离开之后,梁宴又要变成一头孤狼了。
他该有多难过……
我低下头,朝那包裹着我指尖的火苗低下头,慢慢地呼出一口气。
火苗轻轻摇晃,却没有熄灭的架势。
为了天下,为了黎民百姓,为了梁宴。
吹了吧。
我红着眼眶,竭力抑制着心里的愁绪,续足了一口气,朝那灯吹去。
“哎等等等等,你干嘛呢?”神两步上前,横在我与那盏灯之间,一脸迷惑地看着我:“你吹它干嘛?你都是鬼了,你怎么吹灭一盏灯?长命灯长命灯,随随便便被你吹了它还叫什么神物,这灯只有燃灯者才能吹灭,我没告诉过你吗?”
神回想了一下奈何桥上的场景,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哦,对。那天大半夜被警钟敲醒,我烦得要死,只顾得上把你从奈何桥上踹下去,忘了跟你说吹灯人的事了。”
“……”
我腮帮子里鼓着的气“噗呲”一声泄出去,只留下我一双麻木的眼和无话可说的脸。
你他娘的。
不早说!
还好第一次发现这盏灯的时候我犹豫了没吹,不然我满怀期待地吹下去,结果发现我吹不灭它该有多绝望。
白瞎我一番真情流露。
天界有你们这帮话不说完全的神,迟早要完蛋。
许是看我面色不佳,神讪讪的,大手一挥把我送回了现实,只最后说了一句:
“一定要吹掉长命灯,尽快,不然那皇帝心血耗尽而亡,你也会随着灯的熄灭魂飞魄散的。”
……
从黑暗微弱的光亮里脱离出来,我眨了眨眼,扭头便看见坐在床榻上眉头紧缩的梁宴。
床下的宫人跪了一排又一排,连苏公公都大气不敢出地站在一旁,小心又谨慎地弓下腰,流着冷汗问道:“陛下,究竟是什么不见了,奴才这就让宫人们下去找。”
梁宴拧着眉心,沉着脸,一言不发。
一直跪在台下的一个小太监抖机灵,开口试探道:“陛下可是什么玉石佩物不见了踪影?旧物丢了在民间可是好兆头,预示着陛下肯定会很快再得佳宝。南岳国刚进贡了一批品相极佳的白玉,连皇后娘娘都赞不绝口,陛下若是用它做一件新的玉珏,一定比原来那件还要光彩夺目。”
“你说朕把他弄丢掉了,要朕再寻新的来?”梁宴半低着头,挑了下嘴角。苏公公瞪着那小太监示意他说错了话快求饶,可为时已晚,梁宴已经反手掐住了那小太监的脖子,笑的发狠道:“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在朕面前耍这种滑头。好兆头?朕觉得你的血也不失为一种好兆头,你说呢。”
梁宴把那小太监一把甩出去,睨着眼横过去,冷声道:“拖下去,杖毙。”
然后他一转头,目光所及之处,终于出现了我腕上的一抹红。
梁宴愣了一下,立刻从床榻上站起来,朝我的方向跑了几步,又停下来。
我清楚地看到他结喉上下滑动,连带着气息都带着急促。他盯着我腕上的红绳看了又看,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在宫女太监们不明所以的目光里,吩咐道:“都下去吧。”
在宫人们都被苏公公催促着退散后的下一刻,梁宴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握住了我的手腕,他眼神没动,语气里却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感。
“幸好,幸好你回来了。我还以为……我又弄丢了你。”
“我真是忙的昏了头了,刚才竟有一瞬觉得,你不会再回来了。”
梁宴扯了扯嘴角,按着我腕上的红绳摩挲。
“玉礼住持说过的,这红绳沾了我的血,是尘世之物,哪怕你……消散了,红绳也会留在这世间,重新回到我手里。我刚才竟然因为醒来看不见红绳而心慌,当真是糊涂了,看不见只能证明你去了别处,怎么会想到你不回来了呢。”
我没说话。
我触碰不到梁宴,梁宴也感知不到我。所以他不知道在他目光之下,我握住了他搭在我腕上的手。
十指相扣。
我却在心里哭道:“对不起。”
原谅我这一生没皈依佛缘,未能修得与你白头圆满。
是我功德不够。
“沈子义,你不会在生我的气吧?我可没滥杀无辜,是他自己找死,我日行一善,了却他的心愿,早日送他去见阎王而已。”梁宴皱了皱眉,颇有些不爽道:“若是你为他求情,我就只打他十……二十杖算了。”
我盯着梁宴出神,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在说刚才卖弄聪明的小太监。我失笑地摇了摇头,一边想着这种时候我还能笑出来简直疯了,一边在纸上写到:“我没生气。”
梁宴得到我的回答眉宇舒展,下一刻又轻蹙起来,环着手与我翻旧账:“你昨夜没来我的梦中,为什么?我等了你一个晚上,我们沈卿这是又结交了什么新朋友,是去帮鬼投胎了,还是又去听人家的悲惨往事了?这都玩到乐不思蜀了。”
梁宴对于我昨晚没入他梦的意见颇大,垮着脸把不满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我想起他刚掐着小太监脖子,黑沉的目光里蕴满了不屑与杀机的模样,只感到一阵悲凉。
我最终还是落了笔,却隐瞒了所有,只写到:“昨夜有事耽误了一会儿。”
顿了片刻,我又写到:
“补偿你,今晚带你去民间的市集看烟花。”
梁宴紧握着我腕绳的手一松,不可置信地挑了下眉:“补偿我,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