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辅(35)
母亲流着泪看向我,伸出的手发着抖,还没能够碰上我的脸,就听到不远处就传来人声:
“那边好像有点动静,是不是还没处理干净?”
母亲的神情猛地一紧,急忙往我手里塞了一块沾满血的兵符,用着她能用尽的全部力气把我往外推:“子义,你答应阿娘要听话的对不对,快跑,别管阿娘,快跑!快跑,带着它快跑!子义,快跑啊!”
我没办法思考,只能遵循着娘胎里对母亲指令的服从,头也不回的往外跑。离开之前,我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母亲,她依旧伸着手,看上去很想再摸一摸我的头,对我说句“别怕,阿娘在”。
但我知道。
她不能了。
她永远也不能了。
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人会温柔的把我抱在怀里,拍着我的头,轻声跟我说:
“别怕,阿爹阿娘在呢,我们小子义永远也不用怕。”
飞在雪里的泪花在向我诉说一件事:
我再也没有阿爹阿娘了。
我再也不能当缩在父母怀里撒娇的小子义了。
我一路跑,不敢骑马也不敢摔跤,生怕被身后的人追上。但小孩子的精力实在太有限,我甚至还没能跑出那十里的尸骸,就精疲力尽到喘不上来气。
怕被到处清缴的士兵发现,我随便找了一处尸堆,把自己埋在那堆死人下面,任凭没被冻结的血“哗哗”往我的脸上身上流,把我和那堆尸体浸成同一个味道。
直到屠杀结束的第二天,留在营帐侥幸躲过一劫的精锐才把我从死人堆下面刨出来。
一群久经沙场的糙汉子,流血不流泪的人,把我刨出来发现还有鼻息的时候,哭的比孩童哀恸还大声。
可我望向他们的眼神平淡的就像一壶凉茶。我心口早已没了热气,瞳孔间的目光也不再清澈,只剩下那沉在杯底的茶渣,浸着咽不下去的血海深仇,重塑一个全新的、满怀仇恨的沈弃。
……
我没哭也没闹,看上去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坦然的接受了双亲离世的事实,囫囵吞了两口吃的,就带着剩下的一群老弱病残,一路躲藏着往京都里赶。
沈谊就是在赶路途中被我捡到的。
那时候我们一行人刚要走出雪原,我恍惚间听到有婴儿的啼哭声,但除了我没人听见那声音。雪原的风很大,我又刚经历了巨大变故,身边的人都说是我听错了。
也许是冥冥之中的缘分,我还是顺着我听到的声音走了过去。在一块巨大石头的后面,发现了一个沾了血的布包,小婴儿被严严实实地藏在里面,脸憋得通红,只能发出微弱的啼哭。
这个孩子不知道从哪里来,也不知道是不是战场上某位将士的孤女。但我只是看了一眼沾在她脸上的些许血迹,就把她从布包里抱了出来。
从此雪边少了一个失去家人的幼童,沈家多了一个长房嫡女——“沈谊”。
……
永宁四十八年的春季,我终于爬回了京都。
上位者年节宴席上摆的佳肴还没撤,就被这个消息砸的一愣,为了堵悠悠众口急匆匆的把我召进宫。
按照那年朝廷虚情假意的讣文上写的说法是:沈将军计谋有失,难御外敌,沈家满门尽忠,唯余长子一人存活。
而真正的罪魁祸首装出一副慈爱的模样,从高高在上的龙椅上走下来,揉着我的头,一脸猜忌的试探我,愿不愿意继承父亲衣钵,征战沙场,继续当“沈将军”。
出乎所有人意料,我拒绝了。
我跪在冰冷的皇宫地板上,头埋的很低,扮演着一个一夜失去家人怯懦害怕的草包,浑身发着抖从怀里掏出母亲临死塞进我手心的虎符,匍匐在皇帝脚下,举着手里的物件道:“子义……子义志不在此,愿一生从文,为陛下分忧。”
老皇帝犹疑的目光在我身上打量了很久,最终还是伸手接过了虎符,把我从地上扶了起来,挤出了几滴鳄鱼眼泪道:
“看看你这孩子,什么陛下不陛下的,我把沈兄当亲兄弟,你是沈兄唯一的血脉,那就是和皇子们也没什么区别。唉,想来沈兄也不愿你在战场上厮杀,从文好,从文好……那就先跟着太子一起在宫里读书吧,等到了年纪,你想去什么地方任职就告诉朕,朕一定通通满足你。”
我的头在地上磕了又磕,流着泪感激涕零道:“谢陛下!”
然而没人看到的地方,我的眼底一片讥讽与冰凉。
等到了年纪,通通满足我?
好啊。
那就拿陛下的项上人头,和这满宫里的血,来满足我的仇恨吧。
……
我保全了沈家最后一支血脉,成了太子侍读,开始了漫长的蛰伏。也是在那一年,我遇到了趴在墙边,小心翼翼拽我袖子的梁宴。
其实那时候梁宴还不叫梁宴,他的生母被陛下所弃,连带着他出生到现在,名字都没有人取,只能被人不尴不尬的称一句四皇子。
我在墙边骂了梁宴“胆大包天”,可这不受宠的四皇子好像反而还黏上了我。他被皇子们排挤,不能进皇家书堂,就远远地躲在书堂后墙的桃树下。
我陪着太子下完学,偶尔会一个人从那里经过,他就会突然之间蹦出来,往我手里塞一把桃花花瓣,然后一句话也不留的转身跑走。
我拿不准他的心里在想什么,也猜测过他是否有狼子野心。但唯一不变的是,我手里的桃花与日俱增,攒了一捧又一捧,最后内兜里实在是装不下了,就只好问沈谊讨了个绣花的锦囊,晒干了封好做成香囊。转日在桃花树下又一次遇到梁宴的时候,我伸手拦住了他,把那绣着花的香囊往他腰上系。
梁宴很想跑走,但被我拽着腰带无法动弹,只能侧着脸显得有些窘态的问我:“给我系这个做什么?”
我反问:“那四殿下给我送花又是做什么?”
梁宴支吾了半天,含糊地说了一句:“礼物。”
我点了点头,学着梁宴言简意赅的样子,扬了扬手上的香囊,笑道:“回礼。”
第39章 做我的棋子
我给梁宴戴香囊的时候,是怀着七分真心三分假意的。
老皇帝昏庸无能,还和我有血海深仇,一天到晚就知道猜忌来猜忌去,搅得整个朝堂乌烟瘴气。太子虽然政绩佳,但却和他父亲一样忌惮我,看向我的眼里总是充满了算计。
我要复仇,就需要一颗能让我位极人臣的棋子。梁宴那时又蠢又好糊弄,给他一点温情他就能立马拿着他那颗真心待你,是我万里挑一的最佳人选。
可把一个笨拙的往我手里塞花的孩子,拉进一场风云诡诈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丢掉性命的局里,真的是我想要的吗?
我的良心不安的犹豫着,放在梁宴腰间的手动了又动,却几次没能系上那只香囊。梁宴看了看我,试探性的从我手里接过香囊,见我没反对,就自己小心地系在腰间。
别的皇子腰间都系着白玉或是圣上赏赐的物件,唯有梁宴,腰间空空荡荡,系着这小小的还带着花的香囊,却显得格外高兴,问我道:“好看吗?”
他应该是很少得到别人肯定的回答,因此还不等我开口就自顾自地点头道:“好看,我觉得好看。”
说完就带着笑看向我,眼底像镀了一层的金。
我看着他的笑,心里阴暗的想法一直在动摇,勉强扯着嘴角回道:“嗯,好看。”
就在我内心想着“算了,换一个吧,四皇子年幼还不受宠,我能找到更好的人替代他,没必要把他卷进来”的时候,梁宴却突然开口问道:
“那我戴着它父皇能喜欢吗?父皇喜欢了会封我做太子吗?做了太子……你就能来做我的侍读了吗?你上回说拥有权力就能拥有一切我想要的,是真的吗?我想要什么都可以吗?”
我跟梁宴年纪相仿,总共比他差不了几岁,可能是由于我在塞北常年骑马的原因,身高比他高了一大截,与他说话时蹲在地上,微微仰着头直视着梁宴的眼睛。
梁宴的眼睛很亮,像抛过光的玉石,纯洁无瑕。但他的野心又是那么的明目张胆,毫不掩饰地展露在我面前,宛如一只天真的、才了解到这残忍世界的,却还没露出爪牙的狼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