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化大宋(97)
李格非倒是不怕人看,然而当客人到了,还得知了其中两个,正是撰稿人时。他彻底傻住了。
那两篇游记和药理,竟然是军器监监事苏颂所写。而那古怪的小论,则是司天监监事沈括的手笔。一口气就来两个朝廷大员,这当真不是邸报才有的配置吗?
李格非顿时紧张起来,生怕自己有哪处错漏,被人抓住。谁料率先提意见的,却不是两位高官,而是个十分年轻,手上还带着个莫名其妙的布套的郎君。
喜滋滋把题头欣赏了十来遍,米芾确认雕版工匠没有损坏自己的妙笔后,就指着小报,啧啧道:“李兄,你这小报的版式,未免太丑了些。哪有密密把文字挤在一处的?就应该加两幅画!譬如这‘腐草为萤’一篇,添一幅夏夜河图,不比干巴巴的文字要强许多?还有后面的苏定方话本,这插图是谁画的?简直不堪入目!”
李格非:“……”
这就是个小报,你当是什么精致绘本吗?要不要再来个套色啊?
喷完版面,米芾还意犹未尽,转头又对韩邈道:“韩兄,你这报都用了‘日新’为名,竟然不是每日都出?三天一出,未免也太慢了吧。我这么好的题头,要让人天天见到才好嘛。”
李格非:“……”
朝廷邸报,都做不到每日都出。就算我能组来稿件,刻印也印不出啊!
好在韩大官人是个明白人,听到米芾这话,就笑着解释道:“就算有了稿子,也还要雕版,三日一出已经不慢了。”
李格非不由舒了口气,刚想赞一声韩官人英明。一旁沈括就已经抚须道:“说起来,庆历年间,有个布衣毕昇,曾制过泥活字。把每个字单独制成泥模,烧硬后,按韵分类,存在木格之中。等到制版时,只要取了字,按顺序用药胶固定在板上压平,就能印刷成刊了。用完之后,加热让活字脱落,下次还能再用。若是制出这么一套泥模,岂不是每日都能排出小报了?”
李格非:“……”
还有这种东西?真的假的?若当真每日都要出刊,他怕不是要累死……
听到沈括这话,方才还百无聊赖的甄琼,立刻来了精神:“用泥烧制模子,磕了碰了就不能用了。我觉得可以用铅来制字模,坏了还能重新融制,不更方便些?”
“凌霄子言之有理啊!”沈括立刻抚掌,“铅质软,用来制活字应当也不差。我最近正在研究石油,此物烟气也颇大,用来制墨,应当能出品质上佳的墨汁。到时也可以用来印报……”
听到这话,甄琼顿时不乐意了:“石油这么好的东西,用来制墨太浪费了吧?还不如用炼焦炭时剩下的煤焦油呢。不也乌漆墨黑的,还便宜呢。”
“煤焦油味道实在难闻啊。”沈括皱起了眉头,“还有你说石油有用,是什么用处?难不成还能当做燃料……”
这两人的话题转瞬又跑没边了,韩邈笑着摇了摇头,对李格非道:“众人都是笑谈,文叔贤弟切莫放在心上。这小报制的不错,你也尽心了。”
苏颂也笑着道:“这刊首一篇,笔力上佳。我不如也。”
其实几人之中,就属苏颂的所学最为渊博,文笔最好。然而就算是他,也觉得自己未必能写出如此佳篇。区区五百字,由杜牧之诗,引出唐宪宗对于河湟的不甘,和唐宣宗决意收复失地的壮志。文理通透,意味悠远,读来只觉荡气回肠,寻不到半个赘字。这一手文章,便可登堂入室了。
李格非听到苏颂夸赞,不由有些面红:“苏监事过誉了,小子愧不敢当。那篇风物记,才是精炼生动,几可入画。”
一番互吹下来,让李格非的心情舒畅了不少。又听凌霄子和沈监天都聊到了铅活字该配什么样的药胶,他赶忙对韩邈道:“韩官人,这小报用纸不差,文字也新奇,应当能有销路。只是成本不菲。若是再用铅活字,怕难盈利……”
身为主编,李格非可是知道这报纸的成本的。不说这精细的雕版和用纸,仅润笔的费用,就不是个小数目。他和沈括、苏颂的文章,每篇都要给两贯的润笔费,话本一章也是一贯起价。再加上配图,还有他和两名帮手的月俸,就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了。若是再用铅造那活字,改良印刷工艺,还是不知要填进去多少钱。韩官人还说了,这小报最初几期,都会免费送到各大酒楼、瓦舍,供人取阅,分文不收。这跟烧钱又有什么区别?
如此折腾,怕不是过不了几期,就要停刊了吧?好歹也是自己的心血,连李格非都生出了不舍,自然要劝一句。
听闻这话,韩邈饶有兴趣的挑了挑眉:“文叔多虑了。韩某不才,还没做过亏本的买卖。这小报不是还留了个版面吗?那才是生财的法宝。”
“啊?”李格非有些发愣。那版不是韩家铺子的宣传吗?
倒是苏颂闻言,饶有兴趣的抖了抖那页图画精美,却满眼铜臭的纸页:“景声可是要用这个,为韩家铺子拉些客人?”
“可不止是我家的铺面。将来说不定还会有别家,看重这版呢。”韩邈依旧笑容满面,对李格非道,“文叔觉得这小报,能刊多少份?”
“一千总该有的……”李格非大着胆子道。
韩邈一哂:“东京城有多少酒家、瓦舍?更别说识字的士人和官宦了。印上三千五千,也是不愁卖的。印的多,成本自然就下来了。而这等规模的小报放在眼前,定会有精明商户,如我一般,想用这版面宣传自家店铺。”
如今不少大店,都会印制单页的宣传招帖,四处分发。瓦舍也要在门前张贴艺人的名姓和节目内容,吹捧一番,以此招揽客人。他弄这份小报,就没指望能回本。等打出名头之后,它本身的销量,才是制胜的法宝。东京城里聪明的商户,可是数不尽的。这么大的印量,自然有无数潜在的客人。届时不论是在报上登一段文字,还是如他一般,用整整一个版面宣传,都是需要花钱的。而这笔开销,才是维持小报发行,甚至以此盈利的法宝。
比起卖报,显然还是商贾的钱更好赚嘛。
这一番话,听得李格非哑口无言。竟然还有这样做生意的?真的能成?
一旁,甄琼高高兴兴的开口:“邈哥,铅活字挺有趣的,还有两种油墨,也可以试试看呢!”
韩邈微微一笑:“琼儿喜欢,尽管去试便好。”
李格非:“……”
看着韩邈那掩不住的宠溺神情,李格非叹了口气。算了,别的事他也甭操心了,还是乖乖办报就好。
作者有话要说: 毕昇是仁宗朝时的人啊,这时候早就过世了。而记载了毕昇和活字印刷术的,正是沈括的《梦溪笔谈》。
还有看到有人说王安石。新法的搂钱属性,归根结底还是为了备战。撇开新法施行中出现的问题,王安石的人品无可指责,这一点连他的政敌也无法反驳。他也是封建社会里,极少能跨越阶级的人。在文彦博说出“与士大夫治天下,非与百姓治天下也”,把自己当成治天下的人上人时,他考虑的却是“庶民之利”,把庶民也当成人。为何旧党发了疯的攻击他,正是因为他出脱了自己的阶级,站在了黎庶那边。
而新法的收益者也是广大的,尤其是水利法和将兵法,受惠绝不止一代。只是这剂药太猛,西夏之战又败得太惨,才造成了之后的恶果。
第101章
一大早, 茶肆里就挤满了人。个个神色焦急, 还有些耐不住的, 频频往窗外张望。过不多时,就见个伙计飞奔而来,店里立刻喧闹起来。
“来了来了!新报来了!”“都安静些!听宋官人读报!”“烦劳宋官人了!”
一份叠好的报纸, 恭恭敬敬摆在了位中年儒士的桌上。这人姓宋,乃是坊间一个落拓书生。屡试不第,连解试都考不过, 自然也没法以特奏名取士。每日只能替人抄抄书, 写写信,教两个蒙童混日子。谁料前两天喝茶时, 为了蹭人的小报看,帮着读了一段《苏定方大破单于》, 引来了一票听众。送报送茶不说,还有人掏钱请他吃饭。
倒也不是宋书生的口才有多好, 实在是这报上的话本写的精彩。只要徐徐道来,不比说书人差多少。宋书生也就从善如流,每到日新报发刊的时候, 就来茶肆坐坐, 混个早饭茶点。
不疾不徐喝了口茶,宋书生慢悠悠拿起了报纸,摊开翻到了第二页,略看了看,就摇头晃脑的念了起来。
“上回说到, 单于营帐扎在了阴山脚下,兵足三万,马嘶咴咴……”
他一开口,整个茶肆都安静了下来。能一早来吃茶的,家中大抵殷实,却不是每个人都能读书识字。偏偏这小报上刊的故事,实在诱人。讲的是前朝苏定方苏令公,二百骑破单于大营,如此传奇故事,写话本的还是桑家瓦子里名嘴王圆子,听来真个让人如痴如醉。宋书生一开讲,众人连大气都不敢喘了,生怕错过精彩的段落。
这一折,也确实也是高潮所在。但听趁夜出发的苏定方,遇上了漫天大雾。二百弓弩手,骑在马上,连路都看不清楚。秘行一宿,到得天色将明,大雾散去时,一里外,正是单于牙帐!苏将军大喝一声,纵马驰骋,杀入了敌营。顿时天地变色,血流成河!三万大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颉利单于以为李卫公亲兵杀到了近前,吓得屁滚尿流,带着前隋公主狼狈出逃……
宋书生也读到了击节之处,只觉一腔豪情无处发散,骤然想起一首诗,似也是写苏烈的,立刻拍案吟道:“此情此景,正如诗云:‘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
“好彩!”“爽快!”“不愧大唐苏令公!”
茶肆之中,所有听客都叫嚷起来,却不及细思,为何话本里写的是大雾,宋书生却吟开了大雪。只觉一幅画卷当面铺陈,历历在目,生出满腹豪迈!
谁料喝完彩,就听那宋书生道:“这单于能否抓住,且听下回分解……”
话音刚落,有人便哀嚎起来。
“就这么完了?日新报怎地三日才一出?可急死俺了!”
“这不是王圆子写的吗?走走走,咱们且去桑家瓦子听!”
“你想得倒美!王圆子那彩棚,都订出一月的票了,还不如看报快些呢……”
“宋官人,且再读读后面的新闻。来人,再给宋官人添份茶点!”
又有人加茶点了,怕不是能带回去让妻儿都多吃两口。宋书生美滋滋的又翻开了后面的市井逸闻。日新报的逸闻嘛,如今大家都是“新闻”“新闻”的叫了,倒也贴切。上次讲的是个婆媳争斗,闹上官府的事情。也不知今日的会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