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传奇,但含羞草(98)
指尖裹上树根的刹那,一股刺骨寒意顺着手臂回流,将云不意冻得一颤,手上的皮肤冒起一阵阵鸡皮疙瘩。
他张口吐出白气,就像只穿着单衣被扔进了冰天雪地,久违的寒冷几乎沿着他的血液流动渗进骨缝、导向四肢百骸,仿佛要将他由内而外冻成一座冰雕。
与此同时,丝线状的信仰之力被强行阻断,散碎成荧光溢出石雕,伴着突如其来的落雨而融入大地,将土壤里被海风无意间带来花种草籽催发新芽,迎风摇曳。
浊云则化为粘稠湿冷的泥浆,幻化成兽口吞下云不意的手掌,满口利齿狠狠咬在他的腕骨上。
于是冻得人骨头发疼的寒意里又多出了一点刺痛。
大雨滂沱,冷天道从袖囊中取出一把大伞撑开,正好罩在所有人头顶,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云不意的方向,虽然知道他有能力解决目前这点小困境,却不可避免地生出些许担忧。
沈鳞往他身边蹭了蹭,忽然在他心绪不宁时察觉他的灵力波动,诧异挑眉。
“你的灵力又增长了?”
冷天道摇头,没功夫回答。
祭坛前,云不意冲着那团浊云一挑眉,心里暗道:世道是变了啊,以前见了他只有躲的份的浊云,现在也敢与他正面相抗了,倒是颇有他刚穿越那会儿把他折腾得够呛的那一滩前辈的风范。
云不意没有挣脱浊云,攥着树根缓缓往外抽手,连着浊云一并带出石雕。
脱离石雕的刹那,商雨规留下的最后一点禁制随之消失,那团浊云立刻松开云不意的手,玩命似的朝远处狂奔,一点没有得到自由的惬意,反而是逃命般的慌不择路。
云不意冷笑:“我还以为你们多有勇气,原来是为了借我的势挣脱束缚啊?想得美,过来!”
他轻斥一声,抖了抖握着树根的右手,左手对准浊云逃离的方向一抓,天地间乍然浮现无形的禁锢,犹如法则一般强大得无可抗拒。
那团浊云瞬间就倒飞而回,撞进云不意的掌心。
头顶惊雷四起,响彻寰宇,云不意捏着它如同拈住一根枯草,灵力漫荡升腾,映着他淡漠冷清的俊颜,仿佛神灵在世,在雷声中将胆敢冒犯自己的无知存在彻彻底底地碾碎。
这时,冷天道忽然肺腑震颤,灵力如浩荡洪流在体内奔走,将他眉心的“仙”字印记再次激发浮现。
沈鳞、秦方和云梦惊异地看看他,再看看不远处的云不意,总感觉明白了什么,却又不敢相信。
……
彼时,人间亦有阵阵雷鸣滚动,急促如鼓点,巨大的闪电劈过,无声照亮半壁天空,映衬得接踵而来的雷鸣骇人心魄。
偏偏阴云之内,漫天星宿大放光彩,各种百年千年难得一遇的星象同时出现,瑰丽到近乎诡异。
各地百姓停下手头的动作,和妖界子民一样仰望天空,在天威之下困惑又恐惧地躁动。
不单普通人,就连皇宫中擅观天象的术士,隐居各处的修行者,街头巷尾真真假假的高人,都感觉心内焦躁,甚至比百姓们更为焦躁。
他们可以从这异常的天气里嗅到一点不同寻常的变化,实力越强的人,感受就越深刻。
以天地为基准的变化总是令人不安和恐惧,因为这个世界上一次产生这种性质的变化,远在万年之前,并且直接导致一个辉煌时代的结束,以及天道最重要的一环——仙道,随着仙人的集体陨落而绝灭。
仙路断绝,至今仍然遗毒人间。
因此今日的变化,看不懂的人畏惧于天变之威,看得懂的人则体会了更加深沉的骇怖。
由于无处可逃,无从改变,只有闭目全盘接受,所以这种骇怖几乎无法消除。
人间如此,仙冢内的变动较之更为激烈。
昏云山上阵法颤动,高悬枝头的皓月被抖碎成尘埃,随着暴雨冲刷过每一寸土地。
山前的树林里寂静不再,那些被云不意和冷天道扫尘献花的墓碑在剧颤之间发出了清亮透彻的嗡鸣,仿佛下方埋葬着无数的兵戈,杀伐之气冲霄,也撕开坚实的大地。
阵灵天狗从梦中惊醒,抬头是如墨的黑云龙蛇游走,翻滚剧烈。垂眼是大地皲裂扬尘,粗大而深的裂缝像百川入海,从仙冢各地蔓延进石碑林立的深林。
崩碎的地层下,早已干涸死寂的地脉竟然在寸寸萌发清光,像一道色彩斑斓的琉璃彩虹,光芒激荡万丈,一如神话时代,人族最鼎盛、仙道最璀璨夺目的时期。
地气升腾,润泽仙冢内千万年不变的山水地貌,往昔灵池仙阁犹在的浩瀚气象,今朝竟有渐渐恢复的趋势。
“这是……仙道复苏了吗?怎么可能?”
天狗猛地跳起身,原地追着尾巴转了几个圈,爪子不断刨着地面,心绪躁动,说不出是欣喜还是惧怕。
但天地变化不容阻挡,在一道足以照亮仙冢天穹的闪电劈过后,滚滚雷声席卷而至,宛如战场上千军万马振旗击鼓的呼号。
以昏云山外的林子为中心,方圆百里大地骤然塌陷,满载仙灵之气的流水喷涌而出,汇成碧波彩浪。石碑倒落,化作铺陈于湖泊之上的曲折桥梁、雕梁画栋、亭台楼阁。
云不意留在墓碑上的花朵则飘浮升起,没入彩光辉映的地脉,为其注入最后一点推力——从地脉到仙脉的推力。
“轰——”
在巨大的轰鸣声中,石桥落,瑶池成,波光漾百里,仙气氤氲,霞彩辉煌。
看到这隔了漫长岁月,以为只能在梦中回见的场景,天狗心潮起伏,没有眼泪的虚幻之躯竟然有了眼眶发热发酸的感觉。
……
云不意对上述事情一无所知,他掸掉指缝中最后一丝浊云留下的污浊气息,回身确认了一下祭台完好无缺,才从上方跳下地来。
“东西拿到了,找个安静地方再看。”雨水不沾衣,云不意朝同伴们招手,“走吧,在妖族们过来查看之前离开这里。”
冷天道将大伞递给沈鳞,自己变出一把小油纸伞,伞面绘着青鸟,施施然走向云不意,分给他一半。
两人作势要走,却见秦方一挥袖:“稍等,我们有事没做完。”
云不意不解,正要问还有什么事,就看到秦方牵着秦离繁,秦离繁搂着玉蘅落,身边还跟个沈鳞,三人一猫登上祭台,在铜鼎前站成一排,各从鼎下的桌案上拿起三炷香点燃,肃穆端整地举过头顶,诚心拜了三拜。
雨天,祭坛,上香。
云不意表情扭曲:“……不是,你们有病吧?”
第六十一章
暴雨激荡海面, 狂风掀起巨浪。
沙滩上忙碌的妖族被突如其来的天气变化打了个措手不及,喊着“收渔网”、“收鱼干”之类的话, 一窝蜂地往家跑去,没谁再想起镇子里的几个外来人。
云不意一行人得以顺利溜出祭镇,给贝壳船加上隐身、防护双重法术,趁风高浪急原路返回。
船上,冷天道提供的大伞撑起一方小小天地,伞外山呼海啸般的雨势,愈发衬出伞下的静谧。
“阿嚏——阿嚏——”
秦离繁连打两个喷嚏,吸了吸鼻子, 想像平时那样缩到云不意怀里取暖。
云不意配合地抬起手臂,两人都快碰到一处了,旁边忽然伸来两只手——一只是秦方的,把秦离繁拽到自己臂弯里, 搂住肩膀的同时拍了拍他脑袋。
另一只来自冷天道,他递来两个葫芦,正好挡在云不意跟秦离繁中间, 若是秦方不动手, 秦离繁也靠不过去。
“啧。”
旁边响起了三声杂音。
云不意看着横在身前的一弯清瘦腕骨, 挑挑眉, 表情略带戏谑。
冷天道淡然自若,将葫芦分别塞给他和秦方,说:“药酒, 我用灵力煨热了, 可以驱寒。”
“多谢。”
秦方举起葫芦道谢, 似笑非笑地扫了他一眼,才将盖子拧开, 喂到秦离繁嘴边。
“我不用。”云不意转手把葫芦放到玉蘅落跟前,“对了,猫能喝吗?”
玉蘅落凑上鼻尖嗅了嗅,酒香与药香洇在热气里,暖烘烘的,不禁满脸期待地等着冷天道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