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传奇,但含羞草(57)
“药方上写了什么?给我看看。”
“你懂药理?”
“不懂,就是好奇——哎哟我去!长生你瞧瞧这字!”
“字怎么了?铁钩银划,写得甚有气势啊。”
“你不觉得很眼熟,和你的字迹很像吗?”
“巧合吧……”
云不意撑着额头听着门外的对话声渐渐远去,良久,书案上洇开了一点水渍。
……
正是连阴雨的时节,愈都的天就没放晴过。
常谙和云长生前脚刚走,后脚又下起雨来,湿气渗进屋里,如附骨之疽,无论穿多少衣服都寒浸浸的。
云不意在房中缓了会儿神,跟买菜回来的琦姨说了一声,便撑伞出门。
琦姨坐在廊下择菜:“做什么去?”
“买些药草,有几味药用完了。”云不意温和地叮嘱道:“天气湿冷,琦姨你有风湿,别在地上坐太久。我很快回来,今日的饭由我来做。”
琦姨笑呵呵点头,没有拒绝他的好意。
从巷子里转出,面前就是大路。突如其来的雨让满街都是急促跑动找地方躲的人,泰然自若的云不意行于其中,就显得异样。
道路两边有民居,有茶楼酒馆,有客栈。愈都的区域划分并不严格,正因如此,所以不会出现某些地方过于热闹,有些地方又冷清的情况。
云不意缓步慢行,二十年时光并未将愈都雕琢成全然陌生的模样,他走在街头巷尾,仍旧可以看到很多熟悉的建筑和事物,唯一的不同就是它们比自己记忆中年轻,人也是。
“婆……大婶儿,我要两份豆腐花,打包。”云不意在街口的小吃摊前停步,印象里头发花白的婆婆,现在还是笑容爽直的中年妇女,“少放糖。”
“诶,好!”女人在围裙上擦擦手,熟练地盛出两碗豆腐花,顺嘴问道:“我们这儿也有咸辣口的,客人要不要尝尝?”
听到这熟悉的话语,云不意忍俊不禁,正想婉拒,就听到身后响起一道懒懒散散的声线:“刘婶,你又在推荐你那不正宗的北方风味咸苦豆腐花了?”
云不意一怔,回头看向身后,只见一人慢悠悠走来,张伞抬眼,面容清俊冷秀,气质疏懒淡漠,薄红的唇微抿,用极好听的声音说着不中听的话。
不知为何,云不意倏然涌上一股无奈、烦闷与欣喜交织的情绪。
他认不出少年时期的父亲和师父,对于这个人却是记忆犹新,自信无论他是垂髫小儿亦或七老八十,自己都能认出来。
没办法,谁叫他真是很讨人厌呢?
你说对吧,冷天道,舅舅。
云不意出神间,冷天道已经走到近前,刘婶拿勺子指着他,好气又好笑:“就你小子长了嘴一天天的拆我台!今儿要吃什么?甭管什么,我都给你做成咸苦口的!”
冷天道一笑:“那就给我来一份甜口豆腐花,多放点糖。您若是能做得又苦又甜,我就当花钱买一次新奇体验了。”
云不意往旁边挪了挪,接过打包好的豆腐花,眼神从冷天道一尘不染的衣摆上轻轻扫过,如同所有萍水相逢的过路人那般转身离开。
雨势渐小,石板地凹陷处积起一滩一滩的水洼。云不意踮脚跨过一处,正朝对面的草药铺走去,冷不丁有道人影从旁边的窄巷蹿出来,恰好撞在他身上。
“哎呀!”
云不意一个踉跄踩进水坑,污水溅了满裤腿,撞他的人倒是惊叫出声,跟被隔空掌打中似的连退好几步,一屁股跌坐在地。
云不意见状挑了挑眉,咋的,这人要碰瓷啊?
跌倒的是个中年男人,还是他熟人,前不久找琦姨看腿,从他那儿拿了一张止疼药方的那位。
男人摔懵了,揉着后腰支着腿起身,看见云不意眼睛登时一亮,上来就抓他的手。
“小先生是您啊!真赶巧了,我正要去找您呢!”
“找我做什么?”云不意把伞倚在肩头,看他腿有些僵,起身动作不自然,便伸手搀了一把,“看病?”
“是啊!不过不是给我看,是给我……”男人突兀地顿了顿,旋即补充道:“给我家那位远方表妹的闺女看。她不知生了什么病,现在起不来床也吃不下东西,您跟我回家看看吧!”
云不意抬伞看了看天色,雨虽不大,却没有停的迹象。再看看男人,他腿有宿疾,也不好叫他和他妻子冒雨将病人送到琦姨家。
仔细思忖过后,他点点头:“走吧。”
男人高兴地答应一声,赶紧一瘸一拐地走在前头带路。
二人刚转弯,冷天道便端着豆腐花来到云不意先前所站的位置。他看了看他们离开的方向,不紧不慢地迈开步子,朝着同一处地方走去。
……
跟随男人七拐八绕,云不意走累了的同时,也从与他的闲聊里得知不少关于他自己和他家里的事。
男人叫叶循,家中有个比他年轻几岁的妻子方玥,成亲多年却膝下无子,最近打算从育婴堂收养个孩子。
他妻子表妹那闺女是近两日寻上门的,来的时候好好的,第二天就说水土不服开始发烧,撑了三五日天天头疼呕吐,已经快瘦得不成人样。
闺女本来不肯找大夫,说是不想花他们的钱给他们添麻烦。她清醒的时候夫妻俩拗不过她,直到今天她实在撑不住昏睡不醒,叶循才赶着出门找大夫。
这不,刚到琦姨家附近就撞上云不意,也是巧了。
说话间,叶循家到了,在深巷尽头,一栋方方正正的陈旧瓦房。
刷白漆的墙面早在愈都的潮湿天气里爬满青黑色苔痕,大片爬山虎卧在墙上,在风雨里洇出湿润的深青色。
云不意和叶循刚走近门边,门就从里面开了,一个穿着简朴的妇女从里面探出头来,看见他们先是眼睛一亮,继而抓住叶循的手把他拽了进去。
她便是叶循的妻子方玥,正向云不意热情招呼道:“可算回来了!这位就是你说的琦姨家里的大夫吧?快,快请进!”
云不意礼貌颔首,收伞跨过门槛。
穿过天井,迈上台阶,云不意抖了抖伞上的雨水立在门边,随夫妻二人进入里屋。
门一关,光线黯淡下来,空气里浮动着潮湿的水汽、药香,以及——一缕杀意。
利刃铿锵出鞘,一线银光横在云不意颈前,薄而冷的刃面抵住他的皮肤,微微泛起刺痛。
持剑的人稍微用力,几缕血丝便滑过剑锋,没入他的衣领。
云不意抬起眼皮,只见方才客气陪笑的叶循和方玥神色冷漠,仿佛在进屋的一瞬间就摘下了热情友好的面具,露出冷酷真容。
“别动,别喊,别挣扎。”
握剑之人从身后靠近他,呼出的气息带着浓郁血腥味,声线是清冷的女声。
“姑娘有伤在身,何必做此威胁之态。”云不意眉毛都不动一下,“在愈都,想找个愿意上门的大夫可不容易。”
声音的主人笑了笑:“先生好胆色,性命掌握在他人手中,竟还敢说此威胁之语。不过先生放心,只要处理好我身上的伤,我即刻放你离开,绝不伤你。如何?”
云不意眼睫微垂:“治病救人是医者天职,姑娘,你多此一举,不过是在浪费时间。”
“呵。”
身后的人冷笑一声,将剑收了回去。云不意回身望向不远处的床榻,榻上倚坐着一名女子,身量修长,面容只称得上清秀,鸦青色的发湿漉漉地黏在脸边,衬得肌肤苍白得不寻常。
她懒散抬眸,将按在腹部的手放下,衣服上一道硕大的裂口,底下皮肉翻卷,血色漫浸。
“动手吧。”女子微笑,“无私的医者,你打算怎么救我?”
叶循抽刀,方玥拔剑。
在三人的死亡注视下,云不意从袖子里缓缓掏出了一只……针线包。
“首先,我要帮你把肠子塞回去,把肚子缝上。”
第三十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