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夫体弱多病(112)
容棠自虞京到江南,见过层峦叠嶂、石林拱立的丹霞地貌,也见过一马平川、生机盎然的草原。
然后绕行山清水秀的徽州,暂居水波荡漾、烟雾缭绕的苏州。
车队经官道,他见到的全都是风景秀丽、百姓安居的大虞山河,所有见不得人的、令人咂舌的悲剧与黑暗,皆被掩瞒在黄土与牢狱之下,不见天日。
如今苏州府被暴雨冲过,宿怀璟带着容棠从麟园出来,一幕一幕看见被洪水冲刷过的城墙与民居。
到处都是倒塌的房屋以及破损的屋顶。
雨刚停下官府就派人清理过路面,却仍是会在角落里看见冻死的猫猫狗狗,甚至草席裹住的婴儿及老者。
麟园里熬的白粥味道很好,可容棠一路走下来,只觉得脾胃一直在翻涌沸腾。
他知道会死人,而且不可避免,无论做了多少前期准备工作,又在这七日之内开放了多少可供灾民避难的场所、紧急招募了多少大夫及安保人员,依旧不可能救下所有人。
容棠手脚不受控制地发凉,清晨起来被宿怀璟激起的各种鲜活情绪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路面仍有积水,他避开水洼行走,每走一步都觉得天地在转。
宿怀璟却牢牢牵着他的手,每过一段路便会跟他说上一些话。
“情况比预想的好很多,最开始认为苏州城内会有二到三成的民众受灾,约合十三万人,按照过往有记载的水灾记录来看,会有大约一百三十人死亡或失踪。但昨天各县衙报上来的数据统计,苏州府内死亡五十三人,失踪三十九人,正在组织乡民搜救,不出意外的话能有一半生还。”
最是繁华的江南一带变得满目疮痍,湿重异常,长街到处都是施粥的高棚,每隔一段距离就能看见排起长队等待赈济的灾民。
粮行重新开了业,有那富有余力的百姓,一个个挤破了脑袋要为家中亲人多囤点口粮,防止再度出现灾患。
沿街巷子口被暴雨冲破的屋顶上爬着年富力强的汉子,正在用瓦片及木板缝缝补补。
天灾过后,是站在长夏烈阳之下,重新激发出生存勇气的千万普通民众。
宿怀璟笑了一声,偏过头看容棠:“棠棠,我们将损失减少了一半。”
巴掌大的麻雀一只只连成行,站在屋顶树梢,用豆大的眼睛懵懂地看向城内忙忙碌碌的人们。而宿怀璟望着容棠,眉眼温柔得快要入画:“所以你看,我们真的已经很棒了。”
我们尽了我们最大的努力,救下了尽可能多能救的人。
无论会不会被人感激歌颂,至少脚下的这片土地和头顶的太阳记得。
所以千万千万不要愧疚,你已经做得够好了。
宿怀璟牵着容棠的手,缓慢带他走过这片历灾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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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提前有囤粮,暴雨后立马就组织了施粥,苏州城内没出现水灾过后就饿死人的情况,但小范围的争抢粮食还是有所发生,好在官兵训练有素,都会及时制止。
盛承鸣及他手底下的那些官员,一部分搬去了苏州府内主事,一部分还留在麟园。
虞京城内声色犬马十八年的二皇子殿下,日日行走灾区与河堤,被烈日后的太阳一晒,肤色都黑了许多,整个人也变得憔悴异常。
有时候容棠看看跟被吸干了精气的盛承鸣,再看看一天天黏在他身边容光焕发的宿怀璟,甚至会感叹不愧是占据主要戏份的大反派,哪怕不被天道眷顾,这张脸放在哪都还是能打的。
而且是相当能打的那一种。
这一日午后,容棠坐在院子里一棵正结着青果的柿子树下,百无聊赖地看双福煎药,脸很能打的大反派微蹙着眉,一路听卢嘉熙在他身边念叨着什么,从院子外面走了进来。
瞧见容棠坐在院中的那一刹那,宿怀璟变了脸色,抬手往下按了按,示意卢嘉熙别再说话,然后很自然地走到了容棠身后,轻声问:“不午睡吗?”
他一向午后小憩醒来会喝一碗晾得温度正好的汤药,这时候药还没煎好,可见并非容棠正常应该起来的时间。
他坐在小马扎上,手里拿着一根狗尾巴草,地上用盐画了一个圈,圈住了几只搬运粮食的蚂蚁。
容棠拿着草根有一搭没一搭地逗着,抬眸瞥了卢嘉熙一眼,回道:“睡了,醒得早。”
然后又问:“出什么事了吗,你们俩都愁眉苦脸的。”
平心而论,宿怀璟绝对算不上愁眉苦脸,但小卢大人那张脸皱得都快跟包子一样了,想忽视都难。
宿怀璟原想瞒下,但容棠直勾勾地盯着他,他没办法,只能也端过来一只小马扎,接替了双福的位置,拿着蒲扇慢悠悠地扇着药炉里的火。
他说:“不是什么大事,二殿下已经安排人去解决了,棠棠不必烦心。”
容棠:“我不烦心,我只是好奇。”
宿怀璟顿了一下,道:“城中出现了疫情。”
容棠心下一凝,不自觉就开始皱眉。
大灾之后必有大疫,熬过第一波水灾之后,便是数不清的人祸。因暴雨死掉的人数他们能想办法减少一半,但这个时代出现疫情,若是传染性强的,如今多处房屋塌陷不能住人,城中设置了好些避难场所,灾民全都聚集在里面,但凡有一个人感染,后果都不堪设想。
容棠上辈子看到的密信里只提及江南水灾死亡人数达数十万,但多少是因洪水及暴雨而死,多少因疫情而亡,多少又因为叛乱枉死,谁也说不清个准确数字。
他低声问:“严重吗?”
宿怀璟抬眸看向他,摇了下头:“说不清,是未曾见过的病症。”
卢嘉熙也坐了下来,三个人正好把地上那群蚂蚁围成了圈,他说:“疫情倒不是最难的,宿公子一早就有预料,提前让殿下在城中设置了隔离场所,有人出现症状便拉过去,配了大夫医治,其余人员密集的地方日日熏艾。我今天上午从那边经过,还听见有经验的大夫说此次洪水之后染疫的人数,已经比庆正二年那场水灾之后少得多了。”
容棠微怔,稍显惊诧地看了一眼宿怀璟。
他倒是清楚大反派关于天文、地理、军事、政治都有所涉及,因为这是他日后入朝堂的倚仗,不可能不学。
但他才十七岁,竟然就能提前预见水灾之后的疫情,并做出预防,其才能实在令人惊艳。
他定了定心,望向卢嘉熙:“既然如此,你担心的是什么?”
小卢大人也拽了一根狗尾巴草,转着圈地在地上划,看起来比那群出不去的蚂蚁还要焦急不安:“赈灾款一直没下来。”
此时已经六月三十,距离雨停过去了十天,便是容棠跟宿怀璟提前囤的那些米,加上苏州府内的应急粮,也差不多要吃干净了。
更别提赈灾银子不仅仅是用来买粮,江南倒塌了那么多房屋,毁了一季的农作物,朝廷若不发银子下来,穷苦百姓怕是真的会饿死。
容棠一时没吭声,因为他清楚,这事必然会发生。
哪怕是前两世,江南巡抚吕俊贤瞒报灾情,直到七月初,虞京城外聚集了一些因水灾逃难的流民,江南受灾一事才被仁寿帝知道。
在那之后,他做的第一件事竟然不是派钦差前来赈灾,而是暗中下令武康伯,带领军队将城外的流民驱逐。
至于等朝堂之上关于水灾真真假假一事争吵之后,仁寿帝派大臣亲自巡视过江南灾情再回京禀报,赈灾银子从户部拨出来运上南下的车队之时,已经到了七月半。
更别提国库本就不充裕,拨下来的赈灾银压根不够,这个时候基本都是各地官府正在焦头烂额地找当地富商义捐。
但这一世没有吕俊贤瞒报一事,江南灾情早早就由二皇子亲信报了上去,按理说可信度应该相当大,容棠不知道为何至今仍杳无音信。
汤药煎够了火候,宿怀璟将其端了下来,又倒到碗里晾凉,转过头看了卢嘉熙一眼,又望向容棠:“棠棠也不知道为什么赈灾款一直没下来吗?”
容棠怔了一下,诚实摇头:“不知道。”
他最近可能是疼厉害了,脑子有点木,一时之间真的想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