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名不奈何(63)
托宫惟过目不忘的福,伏鬼门上下都被定罪下狱,唯有几名邪修尚自脱逃在外。电光石火间应恺已经明白了这场仇杀的来龙去脉,一脚当胸踹开刺客,厉声道:“宫惟!还不快躲开!”
然而他身后没有传来回答。
紧接着,应恺感觉自己的袖子被人拉住了,只见宫惟抓着他鲜血横流的手,眼睛一点点睁大,好似见到了什么新奇的东西。
良久他疑惑道:“……这是血吗?”
应恺脑子嗡地一炸,猝然意识到一件事:今天是宫惟这辈子第一次看见血。
他常年生活在懲舒宫,能接触到的只有自己、徐霜策和尉迟锐,从未见过任何人受苦甚至受伤,他上哪里去见血?
应恺心头突然涌现出一丝冰凉的预感,好似冥冥中有什么极端恐怖的事即将在眼前发生。梦魇从虚空中盘旋而下,血腥、沉重的阴影已无声降临在所有人的头顶,但那却与眼前这场刺杀无关。
它来自于身后的少年。
“……你不喜欢我,” 宫惟扭头望着刺客,声音轻柔又充满怀疑。
随即他又闭上眼睛仔细感受了片刻,睁眼肯定地道:“不,你恨我。”
“……宫惟,”应恺声音微微不稳,说:“宫惟,回来。”
但少年已经松开了他的手,一步步向刺客走去,若有所思道:“你想让我死。”
第十三名刺客被应恺拍中心脉,呕了口血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法术褪去后终于露出了狰狞的真容,正是前不久脱逃的伏鬼门掌门。
他不知跟多少厉鬼做过交易,全身种满了可怕的鬼垣毒咒,眼下已经半入魔了,怨毒的视线死死盯着宫惟:“是你偷看了密通阴阳大法咒,是你毁了我毕生的心血……你为什么不去死?你为什么还不去死?!”
——你为什么不去死。
宫惟瞳孔微微放大了,望向远处十二具血肉模糊的尸体,以及暗无天日笼罩住升仙台的高大法阵。
——你为什么还不去死?
远处尉迟锐全身阴火已被扑灭,医宗弟子们在急促地叫着什么,而他极度痛苦地把全身蜷缩成一团。
宫惟呼吸急促起来。
他看见对方心中刻骨的恨,以及恨不能把自己食肉寝皮的杀戮欲。无数种负面情感从四面八方疯狂地包围上来,让他无法得到片刻喘息,火热的烧灼感从右瞳一路延伸冲向四肢百骸。
好难受啊,他想。
一模一样的杀戮欲从心底燃烧上来,像剧毒的火焰冲击着太阳穴。
真的好难受啊。
“……我要吃你的肉喝你的血,我要把你活剐了,”伏鬼掌门咬牙爬起来,抓起那剑柄,掌心猛地蹿出阴火将剑身熊熊燃烧,厉声怒吼:“我要让你去死——”
尾音尚未落地,他已经像厉鬼一般拔剑而至,然而剑锋猝然定住!
颤抖的剑尖离那血红眼珠仅毫厘之距,但再也无法移动半分,少年瞳孔中映出了邪修因为惊愕而空白的面孔。
“原来你们都有剑,”宫惟伸手抚摸邪修的剑锋,轻声地喃喃道。
——徐白有剑,应师兄有剑,玩伴尉迟锐有剑。这台下的每一个人都各自佩着仙剑,甚至连想要杀他的刺客都有。
少年终于发现了自己与人的不同。
他恍然道:“那我不能没有。”
宫惟抬起右手,风云于掌间聚集,远方天穹上赤星一闪。
随即星辰爆发出璀璨的血光,万顷雷电当空而下,轰然击碎了鬼修法阵;高空中的升仙台剧烈震荡,所有人在暴雨般坠落的巨岩中仓促御剑退后,应恺抓起先前死士手里的剑,重插在地稳住身形,在轰鸣中发出连自己都听不见的怒吼:“宫惟!!”
瀑布般燃烧的灵力飓流中,少年以凌虚为柄、天地为鞘,一寸寸抽出了那把属于自己的神剑,所有人都看见剑柄上铭刻着三个血光氤氲的篆字——
白太守。
下一瞬,宫惟双手握剑,毫不留情贯穿了邪修的头颅!
死亡来临前的最后一瞬,邪修在那血红瞳孔里看见了自己难以置信的脸,他曾经无数次幻想过怎样让这少年脑浆迸裂、尸骨不全,却万万没想到对方会用这一模一样的方式杀死自己。
轰一声闷响,是剑锋自眉心而入、后脑贯出,凌空飞出数丈后将尸体重重钉在了地上。
宫惟单膝跪地一手握剑,从尸体上缓缓直起身,但对方残存的仇恨和杀欲还在他心底疯狂叫嚣着不肯平息。
还不够,要食其肉寝其皮。
要吃他的肉,喝他的血。
惊呼从远处响起,只见宫惟面容平静,右手噗呲一声硬生生刺进邪修的胸腔,将血肉滚烫的心脏掏出来举到了眼前。
升仙台下,疾步而来的徐霜策蓦然顿住。
他看见宫惟视线正对上了自己,少顷露出一个天真坦荡的笑容,然后提起那颗心脏,任凭滚滚鲜血顺指间流淌,张嘴接饮了一大口。
第36章
“你那天太吓人了, ”尉迟锐聚精会神地举着钓竿,望着水里的浮标说道。
懲舒宫外水潭中,宫惟脱了鞋光着脚, 盘腿坐在一块长满了青苔的岩石上, 一手垂钓一手托腮, 懒洋洋说:“我是为你跟师兄报仇,知不知道好歹啊?”
“那你也不能喝他的血啊。”尉迟锐不满道, “多恶心啊,你怎么想的?”
怎么想的?
宫惟顿住了,似是不知道怎么答。半晌他眼珠一转, 亲亲热热地说:“我没怎么想, 就是觉得这样可以震慑住其他宵小, 反正没人能在我面前伤害师兄!”
尉迟锐震惊得差点丢了钓竿:“你这狗竟然这么有良心?”
宫惟笑嘻嘻地托着腮。
正巧这时高空中掠过一辆庞大的车辇, 驾车的赫然是四头巨禽,带着长长的白金尾光扑向远处懲舒宫方向,宫惟立马光着脚跳起来:“啊, 血河车!徐白来了!”
他蹚着水就往岸边跑,急急忙忙穿上鞋要溜。尉迟锐阻止不及,只见快上钩的肥鱼哗啦四散惊走, 当场心痛如绞:“王八蛋!你上哪去?!”
“徐白还没看过我的剑呢!”
“徐白总有一天非弄死你不可!”尉迟锐回头怒吼,只见岸边一骑尘烟袅袅, 宫惟已经兴高采烈地溜了。
宫惟抱着剑, 风一样掠过长廊,远处经过的懲舒宫弟子莫不肃容停步,纷纷投来尊敬和畏惧的目光,表情复杂地目送他远去。
宫惟没有注意到这段时间别人微妙的态度变化,或者说看到了也不太在意。他蹬蹬蹬狂奔至书房门前, 刻意放轻脚步屏住声息,轻手轻脚地想推门给徐霜策一个惊喜,却没想到书房里传来哐地一声响,是茶杯跺在桌面上的声音,徐霜策冰冷地道:
“我不同意。”
他们在说什么?
宫惟推门的手一顿,从门缝中向内望去。只见应恺和徐霜策两人面对面站着,不知为何空气中漂浮着一丝剑拔弩张的味道,应恺不快道:“有什么好不同意的?”
“那场刺杀表面上是伏鬼门对宫惟报仇,实际上怎么回事你我心里都清楚。为什么偏偏选在宫惟陪我登台祭祀那天,为什么刺客能潜入防备严密的升仙台,为什么事后严查却线索全无?黄泉剧毒、阴阳法咒无一不是伏鬼门的东西,但十二名死士却全都用以命换命阵毁去了尸身容貌,为何多此一举?”
“因为这背后跟各大名门世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应恺一字一句道,“各大宗师无一不是竭力提携自家子弟,天材地宝、修行功法全都砸在嫡系晚辈身上,导致唯有世家能出宗师、宗师也只护持本家。钜宗名号被巨鹿城长孙家传承三代,剑宗名号也在谒金门尉迟家传了两代,就这都还算家风传承比较正派的——其他各家划地而治、争抢资源,种种自私之举不一而足,寒门散修只能依附他们麾下,否则绝无出头之日!仙盟动摇了世家大派的利益,自然也会受到他们的集体仇视,这次刺杀即便没有他们的参与,也必定得到了他们的默认!长此以往,公平何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