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世界除了我都有病(9)
确定他没有受到惊吓,蓝岚略过更恶劣的事件继续讲述,“我也想过反抗,翻墙啊,装病啊,往窗外扔纸条…真的就像牺牲我英俊的脸□□老师了。后来学校里的人捡到纸条发现署名,把我带到训诫教室,用很粗的铁棍打我。在那里每个孩子都会遭受到类似的待遇,我还算幸运。他们打到我耳朵,耳孔里流出很多血。施暴的人以为我快死了,才把我送到医院。在医院里,我得到了求救的机会。”
在讲述的时候,蓝岚全程神态平静,语气里甚至透着云淡风轻的温和。
沉重的温和。
“我刚认识蓝岚的时候,在电竞比赛的观众席。我觉得他肯定玩的比场上选手好,但是他根本不愿意碰键盘。”蓝岚精神状态早已恢复,不需要再接受治疗,朗歌也没有在纸上记录什么。他抬起左手看了眼腕表,“你昨天说要赶飞机,来得及吗?”
“嗯,我跟团队一起去欧洲参加联赛。”蓝岚望着挂钟,“来得及。”
其实,即使来不及,只要朗歌有需要他也会来帮忙。
误机无非是少几个小时的训练,要是没有朗歌的疏导,现在蓝岚根本没有站在国际赛场上的机会。他的队友和粉丝大概永远都不知道,现在的电竞天才曾经有段时间,看到键盘便会失去失神昏厥。
朗歌知道他的想法,尽量避免耽误蓝岚太久时间,“加油,等你冠军归来以身相许。”
“只能说尽力,免得把自己毒死了。”话虽如此,蓝岚语气里明显透着势在必得的骄傲,“说起来,你真敢要我以身相许?”
说着,蓝岚别有深意的瞥了眼许风沐。
能让亚诺的掌权人拉下面子求人,他肯定大有来头。
“有什么不敢,反正我孤家寡人,巴不得有人投怀送抱。”朗歌一句话说的百转千回期期艾艾,目光盯着蓝岚,根本没往许风沐那边看。
许风沐对他私下荤素不忌的作风早有耳闻,对此并没有太大反应。
蓝岚不懂他俩这到底是个什么玩法,出于明哲保身,打算走为上计。告辞之前,他认真地跟许风沐安利,“念在我特地来当变态范本的份上,记得看我比赛啊。”
“……行。”许风沐觉得他跟时代脱轨了,原来现今社会,变态是值得炫耀的事情。
还有英雄,你刚刚说了那么沉重的故事,难道就是为了安利我看你比赛?
蓝岚来去匆匆,冰冷地茶香随之散尽,屋里又恢复坐禅般宁静。
朗歌在纸上写下日期和时间,“可以开始了。”
紧接在时间日期下面是一行——
患者:许风沐。
第17章 017
昏暗的过道没有开灯,朗歌死死捂住嘴佝偻着腰,踉踉跄跄穿过漫长的走廊。在拐过弯时,他终于控制不住膝盖瘫软跪在地上,捂住嘴的手按住脖子,脸色青紫地咳嗽干呕。
撕心裂肺的喑哑震碎一片寂静的空气,朗诗听到声音出来看了眼,见朗歌弓着腰跪在地上,瞳孔涣散无望。
“哥哥又病了,”朗诗抱紧猴子躲回卧室,喃喃重复,“哥哥病了,我没办法救他。”
能救他的人存在,又不在。
眼镜蒙上一层薄薄的雾气,朗歌最终什么都没吐出来,从胃部到喉咙的灼热反酸仍在汹涌。他发颤的左手摸进口袋中,翻出两粒抗抑郁的药剂扔进嘴里,费力地滑动喉结干咽下去。
他不适合给许风沐做治疗,朗歌一开始就知道。
心里辅导的基本要求是能够客观评判,但朗歌听到许风沐声音时就会被主观意识引导。
听他的叙述的过往,比自己亲身经历还难受几倍。
“我记忆开始在三四岁的时候,窑子里,就西区那种四四方方的水泥房,小时候我经常在那些房间里钻来钻去。”起了开头,剩下的话似乎并不难说。
许风沐以前设想过他说这些话的情景,应该是当着郑功成和其他伤害过许雯的人们,以无比悲壮的方式嘶吼出来,带着撕心裂肺的快感。
真正开始叙述时,他比想象中平静太多。
“许雯…我妈…身体不好,生我时落了病根,没等养好又被郑功成赶出来。郑家赶出来的人其他公司不敢录用,她当了半年苦力,实在凑不够奶粉钱,就进了窑子。西区窑子你也知道,只要是个女的张开腿,都能在那里接到客。”
给农民散工开得窑子肯定没有某某洗浴中心里高级,还提供什么全套服务。当地老鸨盖了套小民房,屋矮楼高摞了好多层,每层用薄薄的墙板隔开分得跟鸡笼似得租给来卖身的‘小姐’。许风沐懂事起就混迹在上下左右的鸡笼里,周围姐妹接客他隔三层墙都能听到淫词烂调。
每间鸡笼都是标准的一居室,从附近小商店里买个两块钱的塑料尿盆,吃喝拉撒睡都在小屋里解决。许雯毕竟受过教育,还保存有基本道德廉耻。为了避免污染许风沐,她从附近工地捡了两块木板在鸡笼角落搭了个狗棚,平常接客时会提前把许风沐放在里面,也尽量不发出声音让他听到。
朗歌扶着墙慢慢站起来,艰难地挪到屋子里,扎在书桌前用颤抖的手指握紧毛笔杆,蘸足墨在纸上晕开,挥笔继续誊写之前抄了一半的金刚经。
‘念起即断,念起不随,念起即觉,觉之既无…’
“西区人多还杂,尤其是男人,来逛窑子的什么都有。我最早记住的客人脸非常黑,胡子很长。他踢开盖在我眼前的木板,把许雯拽到我眼前强|暴。”似乎是发觉措辞不合适,许风沐停了下,“应该算强|暴,许雯一直在挣扎。她是个知书达理的人,可能你觉得不可思议,但许雯是个特别理想化甚至还有点圣母的人…起码在我面前很温柔。可那时候面目非常狰狞,从头哭到尾。我当时可能两岁,可能三岁,想做什么也无能为力。”
第二个客人、第三个客人…
“许雯偶尔会接待醉鬼,喝醉的男人在我面前打她,也会打我,她就护着我。她考虑过换工作,但是她身体很弱。后来她死了,我才模糊的意识到,她身上应该一直带着病,但我从来没有关心过。”许风沐很少以母亲或者妈妈称呼许雯,即便是她在世的时候,“我讨厌她的工作,讨厌她接待的那些人。”
但我无能为力,许风沐暗暗补充。许雯到死,也没有等到他变强大的时候。
整栋楼里,许雯是唯一带着儿子来卖身的女人。别的女人即使有孩子,也会选择寄养在别处,导致随时拉扯着儿子的许雯成为异类。
许风沐幼年长相非常可爱,两只随时带笑的眼睛跟许雯极其相似。在花街柳巷里,男孩长得太可爱并不完全是好事。当着许雯面时,她的姐妹们会对许风沐表示怜爱,给他塞两颗糖或是小额零花钱。在背后,女人们会把许风沐呆到别的地方,逼他做些下作的事情,比如摸她们的脸和胸部。
“长大后,我对女性没感觉,应该是因为那个时候。”
纸上的字歪歪扭扭,跟前半段的工整形成了强烈反差。朗歌停下笔,点燃烛台,把墨迹未干的纸架在火上。
汹涌的火光瞬间淹没了纸张,朗歌注视着流泻与指尖的火苗,心绪渐渐平静下来。
从报考心理学专业后,他情绪甚少有失控,即使失控也不太会表现出来。
“我四岁才有名字,许雯一笔一划教会我写风和沐。她教过我很多东西,为人,处事,知识。她告诉我没有人能改变我,除了我自己。她跟我说未来会有希望,但是又给我名字里刻满苦难。”四岁时,许风沐已经有了基本思考能力,他比同龄人早熟太多,“她告诉的,风沐代表如沐春风,希望我能沉浸在美好的环境中,但她眼睛里不是这么说的。”
许雯是个很矛盾的人,她在最肮脏龌龊的环境里,却总会把房间打扫的干干净净。她从事最下贱的工作,却从未对生活埋怨和憎恨。
她只是认命,正如她生下了许风沐,却拒绝许风沐叫她妈。
朗歌在纸上逐条记录下重点,直到许风沐停止叙述才放下笔。
“你讨厌你母亲吗?”
许风沐不假思索地否定,“不讨厌,我很感谢她抚养我。”
“第二个问题,你母亲的事情对你现在的情感价值观有没有影响?”
“…”许风沐沉默了小半分钟,点点头,“不止是现在。”
他的过去,甚至未来,他的整个人生,到处都有许雯的痕迹。
他跟着顾爷的时候,也想过干脆浑浑噩噩过完这辈子。但每当即将深陷的时候,总会听见柔和的女声在他回忆里说:这个世界上你最了解的人只有你自己,自己甘心堕落了,你怎么敢奢求别人会拉你一把。
“行,我知道了。”朗歌合起记录本,顺手端过茶杯把冰冷的普洱饮尽,又看了眼左腕上的表,“两个半小时,每次时间不宜过长,你认为呢?”
许风沐翻了一眼,恹恹地表情已经透露答案。
他从来没有今天这种体验,把沉重甚至沾血的过往翻出来一丝,□□裸的暴露在天光之下。
能讲这么多,已经超出他的极限了,天知道朗歌用了什么魔法。
“那今天就到这里,具体方案等我研究出来告诉你。”朗歌站起来的动作有些慢,大概是坐久了腿麻。他露出一贯轻佻地笑,“我送你回去吧,毕竟沐爷大病初愈,得让人贴身伺候着。”
“真君,你这是改行做太监了?”许风沐没有对朗歌的嘲讽表示不满,如果他露出悲悯的模样,许风沐才会觉得难以适应。
“我到底是不是太监,你张开腿不就知道了?”
…
朗歌以为他足够了解许风沐,相识之后他熟悉的许风沐一直凌厉而坚强,即使被人踩在脚下满身带血,也能拼着一身狠重新爬起来。
原来他还有那种时候。
原来当初自己在阴暗泥泞里挣扎时,向他伸出手的阳光,背后也是一片雾霾。
烛火明明灭灭,旁边躺着燃尽的纸灰。
朗歌透过层层昏暗,依稀见到过往无数个日日夜夜里,那张满面泪水的脸。
“你生命里所有的苦难都会留在过去,现在你能看到的都是希望…”当初,他看着远处的太阳说,“希望所有人的未来都能一片光明。”
愿我们的未来都是一片光明。
即使你在白昼里捆缚,我在黑夜中寡淡。
第18章 018
周末下午,许风沐出现在办公室内,叮叮当当赶来加班的燕玖激动地眼泪汪汪,差点以身相许。
“许经理,你总算来了。”仅仅两天半没见到他,燕玖感觉已经漫长地穿越了整个世纪。
以往公司里事务繁忙,但起码有许风沐在,大小事务安排的井井有条,燕玖只需要当个端茶送水的小秘书,偶尔给老板暖暖…暖暖办公室里被他吓冷的空气。
可在许风沐请假的两天里,大量工作蜂拥而至强势来袭,搞得燕玖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奄奄一息在资料档案里挣扎的时候,她才意识到以往冷艳洁癖寡言的许风沐,是多么伟大又可爱的存在。
“怎么,你怀孕了要辞职?”许风沐把顺带捎上来的玻璃方盒递给燕玖,“吃糖吗?”
“我连男朋友都没有,孤雌繁殖吗?啊,谢谢老板,我不爱吃糖。”燕玖连忙摆摆手,谨慎地观察许风沐所谓的‘糖’。
真怀疑是直系上司终于受够了她的懒惰,打算下毒了。
圆滚滚的大小相同的珠子裹着银光,在玻璃方盒中散发着金属质感,比起糖,燕玖更愿意相信它们是小钢珠。
用视觉判断,许风沐也认为它是小钢珠。早上从半山别墅回到市区,在朗歌递过盒子的瞬间,他反射性警惕起来。
“你开始送我子弹了?”在警校联系时,练习使用的枪支大多采用钢珠式子弹,目测正好是这种大小的。
“看清楚,钢珠糖。”朗歌把盒子翻起来,向他展示盒底标签。
“我已经很久不吃糖了,而且还是这种的。”许风沐把玻璃盒接过来,摇了摇,重量确实比金属钢珠轻得多,味道想必不怎么好。
跟朗歌见面几次下来,他已经渐渐摸清楚套路。老同学大概是为了捉弄情敌,每次都会送些无聊的小东西。
“…还有最重要的两件事,欧洲有家综合连锁公司打算拓展东平的市场,下个月会派专业团队前来市场评估,正功拟定拿下项目中广告宣传的部分。还有,亚诺娱乐印象城的地址选定了。”
许风沐认真听完她的报告,敏锐捕捉到重点,“他们地址…什么时候定的?”
“不清楚,但肯定挺早,起码在四月份吧,现在已经开工打地基了。”燕玖如实回答。
前天。
实地考察、商业机密、拖拉机…
朗歌,你炸了。
…
卧室里整面墙亮着灯,朗歌半坐在床上靠住松软的枕头,怀里抱着素描本认真勾画着,时不时往对面墙上扫两眼。
笔下是西装革履风华正茂的许风沐,可朗歌视线投向墙面时,焦距总汇聚在正中。
两小无猜,各有悲哀。
“他们都回家了,我跟你玩吧。”男孩说,见朗歌没回答,他主动拉起朗歌的手,带他坐在破烂的秋千架上,“我跟你玩吧。”
那是朗歌年少甚至年幼的时候,他才刚学习认拼音,啊、我、饿…
父母工作很忙,非常忙,忙得甚至抽不出时间帮他检查作业。
他们把朗歌放在环境优雅的半山别墅中,请来远方叔伯代为照顾。
起初,叔伯对他关怀备至,父母也放心的把朗歌交给叔伯。
许风沐躺在他身下的时候,那句没打算上,不是说假的。
他也在恐惧。
恐惧到那段记忆,甚至那位叔伯的脸已经模糊不清了,仿佛七岁之前的人生都是空白。很多时候他都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思维联系障碍,而患了虚构遗忘综合症。
忘记从什么时候开始,大概是个春暖花开吧,每天结束学习后,朗歌都会被叔伯拉到放映厅里,听着窗外小鸟的哀鸣,观看很多污秽的成人片。
偌大的屏幕中,赤身裸体的女性或跪或铐或绑,忍受着周围男人的鞭打折磨玷污。还有更加过分的场景,男人们抽打灼烧穿刺,肆意伤害女性的身体,将她染得满身猩红。再用言辞侮辱,将她比作畜牲器皿。
朗歌不愿意看,他觉得恐惧,视网膜上捕捉到的影像让他身体跟着疼痛起来。恐惧甚至占据了他所有的思考能力,女性尖锐的叫声让他在梦里惊醒失禁,甚至产生抗拒入睡整夜失眠的症状。但叔伯会扯下来捂住耳朵的手,按住他扭开的头,逼他睁大眼睛。
在看到屏幕中女性四肢被残忍割下时,女人只能用凸出的眼珠眼睁睁注视着身体的血液留空时,在折磨中等待死亡时,朗歌终于再也无法承受超负荷的精神折磨。
他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拒绝和别人交流,失去了语言的能力。
直到现在,朗歌对女性都心存敬畏,轻易不会去触碰,怕她们受到伤害,怕她们轻易破碎。
他潜意识里排斥所有带有强迫因素的性行为,即使对方是他想要拥抱的人,朗歌也做不出任何逼迫的事情。
比如对许风沐,即使渴饮饥餐,也无法忽视他的意志强行把人关进布置好的牢笼中。
大概算是好事吧,否则他在前几年就四分五裂了。
他想摆脱这个世界的恐惧,选择割腕自杀,未遂。医院里,父母终于意识到…或许是终于打算直视儿子的异常。朗歌沉默地用厚厚的卫生纸缠住左腕,整个人蜷缩在棉被中。
出院后,父母把他送到安静适合休养的西区外婆家。外婆年纪大,记忆力衰退的厉害,经常忘记照顾外孙,带他出门后便不记得该带回家。
朗歌被扔在破旧的社区公园门口,迷茫的望着陌生的地方。
“涂南!”周围小朋友愉快的喊着玩伴,“该回家吃饭了!”
“知道了。”滑梯上跟他年纪相仿的男孩转过来,白净的脸长得十分可爱,笑起来能看到他嘴里掉了颗门牙。他催促身边稍小的孩子爬下滑梯,跟随其他孩子离开。
所有小孩都离去,男孩站在原地看了会,瞧见了朗歌,跑过去抓住他的胳膊,带他坐到秋千架上。
“你迷路了吗?”男孩拉着他的秋千绳,一下一下缓缓摇晃着,把他推得越来越高,“不要难过,我陪你等家人来。”
到底等了多久,朗歌已经记不清了。
秋千架从黄昏摇到月初,他以为的地久天长时间定格,原来也只是生命里短短的一瞬间。
素面本上的画已经基本成型,许风沐眼里的笑意真真切切浮现于纸上。朗歌画风景建筑都很草率,画特定人物的技术能秒杀职业画师。
他经常去社区公园找男孩玩,怕男孩子嫌弃他不说话,每次出门前都会从外婆钱袋里翻五毛钱买根棒棒糖带给他。男孩大概很喜欢吃糖,即使门牙漏风还啃得咔嚓咔嚓。
玩得久了,有些事便难以隐瞒。
“你其实会说话吧?”男孩啃着棒棒糖,一双瑞凤眼里带着好看的笑。
朗歌知道,他即使生气的时候,眼里也带着笑。
真是一个温柔的人。
“你说话的声音应该很好听,不要憋着了。”男孩踮起脚,摸摸他柔软的头发。
左腕的伤口被他小肚子压倒,朗歌没有躲开。
“我妈妈说过,”男孩说话的时候,眼里映着盛夏的太阳,“你生命里所有的苦难都会留在过去,现在你能看到的都是希望,等候你的一定是光明。”
男孩笑着说,“愿我们的未来都是一片光明。”
暑假很快过去,朗歌要回学校读书。
分别的时候,男孩微笑着对他挥手,“你要快点好起来,以后有机会我们一起放风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