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软关系(13)
他的手蒙得位置很不准确,几乎要遮住陈南一的眼睛。陈南一眨了眨眼,从指缝中看见贺昀迟鼻梁附近有一颗小小的、并不显眼的痣。
“好像有点烫,体温计呢?”贺昀迟虽皱着眉,却很有耐心,手掌在陈南一光洁的额头上轻轻抚摸了两下,温声询问道。
“药箱里。”陈南一的声音有种炎症带来的沙哑感,“药箱在置物架最底层。”
贺昀迟回头望了一下,才收回手,起身去找体温计。
他刚打开药箱,扔在沙发那边的手机突然一震,缓缓放起一小节德彪西的《游戏》。陈南一趴在沙发扶手上,瞟了一眼,哑声说,“你的闹钟响了。”
贺昀迟拿着体温计和一杯温水过来,让他量一量体温,回答道,“我定闹钟是打算叫你吃饭。”
陈南一捧着那杯温水,抿了两口,咽喉痛得有些不太方便说话,“这支曲子有点耳熟。谁的?”
贺昀迟坐在刚刚的位置,诚实道,“德彪西,我在网上找来的歌单里随便选的。”
陈南一笑了,“拿来写论文的时候听?”
“也拿来当铃声。”贺昀迟意有所指地说。他唇角微扬,一手接过陈南一握着的玻璃杯,一手要温度计,“给我看看多少度。”
事实证明陈南一刚刚产生了错觉,他的体温并没有怎么降下去。他自己不太紧张,“也不算很高,等下我自己出门去医院打一针就行。”
贺昀迟对他的话充耳不闻,“你先吃点东西。我打个电话。”
陈南一也没放在心上,恹恹地爬起来,钻进厨房,打开锅盛了碗粥。锅里煮的是软糯的小米南瓜粥,糖放得刚好,冲淡了他舌根那点苦味。
陈南一一口气吃了小半碗,觉得被甜香味浸润得舒服了许多,又转身给贺昀迟准备了一份,出声叫他,“你不吃吗?”
通电话的人正在报上一串地址,挂下电话,朝他走来,“医生等会儿就过来。”
“啊?不用这么麻烦。”陈南一吃完东西有了点力气,试图婉拒,“我待会儿可以自己打车去医院,也很方便的。”
贺昀迟搅搅碗里的粥,“你不是说很困想在家休息?”他不给陈南一拒绝余地,补充道,“医生是我哥朋友,不麻烦。”
“……”债多不压身,左右欠下的人情也不止一份两份,陈南一便没有再推辞。
他捧着粥碗坐到餐桌边,注意到贺昀迟中午拎过来的那个纸袋,往另一侧推了推,免得不小心弄脏,“这个是你的吧。”
“你的。”贺昀迟说,“昨天去了一趟木艺工作室。”他放下碗,打开那个纸袋,“老板让我把这套餐具带给你。”
陈南一想起这桩事,“啊,对,上次路过的时候做好了不方便带走。”但他打开包装盒一看,愣了一下,“是不是拿错了?”
“我那套是柚木的。”陈南一说,“这套是枣木,而且刷了漆。”
贺昀迟对木料很熟,清楚陈南一说的没错,“是他直接给我的,应该是取错了。”他收起套盒,道,“我明天过去的时候再替你换回来。”
“你最近经常去啊?”
“嗯。放假比较有空。”贺昀迟吃得快,顺手把两只碗都收走放到了洗碗机里。
陈南一平常围着餐桌打转,忙碌成习惯,很少坐在桌边看别人忙活。他很新鲜地支手靠在黑胡桃木桌的边缘,边摸着跳到他腿上的小咪,边看贺昀迟动作很利落地处理剩下的食物和餐具。
贺昀迟没有待太久,下午庄泽森就给他发过短信,说是有几组实验数据不太对,让他回去一趟。等到医生上门之后,贺昀迟叮嘱几句,便拎着来时的纸袋和背包出门了。
他人不在陈南一家里,却遥控指挥得乐此不疲,追着医生问来问去。知道陈南一明天还得再打一针,便约好了时间,说明天再过来,顺便转交餐具。
陈南一哭笑不得,只能答应下来。送走医生,他躺在床上,翻着聊天记录,心乱如麻地想,不知道怎么就又跟贺昀迟相处成了这样。
在很多时刻,陈南一都会希望自己有预知能力,分清哪些希望实际属于无望,哪些可以继续努力。偷偷借上帝眼睛看一看,早些分类,就能不做无谓的投入。
但贺昀迟不一样,无论陈南一试图在这个名字前面增加多少个饱含消极意义的定语,都是无用的,他心里仍旧不愿意把这三个字归入无望的类别里。
手机屏幕的亮度顺着昏暗的环境慢慢降下去,陈南一的指腹在贺昀迟那个南法风景照的头像上蹭了蹭,又低低地笑了。
第二天傍晚,医生准时登门来给陈南一打针。贺昀迟来得稍晚,进门时,手里拎了一个比昨天稍大的纸袋,还有份南李路一家老粥铺的虾仁粥。
医生见他来了,立马准备走人,对他客客气气递过来的水敬谢不敏,“别再问了,好得很,烧退了,这针打完就差不多。”
贺昀迟表现得很人模人样,“谢了。”
“粥有我的吗?啧,果然没有……比你哥还抠门。”医生和贺昀迟插科打诨了两句便告辞了。
“医生走了?”陈南一听见玄关的动静,问了一句。
“嗯。”贺昀迟把餐盒打开放到他面前,递上餐勺。
“那待会儿输完谁来拔针?”
“我会。”
陈南一有点意外,“你会?”
贺昀迟平静道,“小时候经常生病,我妈太忙,没空照顾我。有一次打针,护士没有及时拔针,出了点小意外。后来慢慢就学会自己拔了。”
“那你爸爸……”陈南一刚把前半句话说出口,赶忙收声了。贺昀迟自己不提应该是有原因的,他实在不应该多追问。
贺昀迟表情没什么波动,推了推冒着热气的虾仁粥,道,“我爸妈很早就离婚了。我爸比我妈还忙,现在也很少联系我。”
虽然近几年陈南一和父母的关系陷入僵局,但在学生时代,他的家庭还称得上是其乐融融,与贺昀迟这种被迫要早早学会独立的家庭环境大相径庭。
陈南一闷头吃了几口温热的粥,沉默一小会儿,冲身旁坐着的人笑了笑,有意安慰道,“难怪你这么会照顾人。”
贺昀迟有点疑惑地盯着他看,像是在表达疑问。先前的朋友都没这么形容过他,祁明倒是抱怨过无数次他话太少脾气不好,很难相处。
陈南一读懂了他眼里的意思,笑眯眯道,“我这次只是感冒而已,帮我叫医生,还带吃的过来——这样也不叫会照顾人吗?”
他说话间,贺昀迟正伸手去按落地灯的开关。似乎是手不稳,连着按了好几下,柔和的昏黄灯光便在陈南一那张脸上跳跃闪动,放大了他眼角眉梢的笑意。
灯亮了。贺昀迟欲盖弥彰地往后坐了一些,轻轻扶了一下架在鼻梁上的眼镜,像是这样就能遮住微微发热的耳廓。
陈南一适时换了一个话题,关心起那个纸袋,“你今天真的去那边换回来了?”
贺昀迟没说话,点点头,也没伸手去帮陈南一拿那个纸袋。
不过他放得本来也不远,陈南一单手打开,看见纸袋里的东西,怔了怔。
——除了那套木制餐具,还有一支用刨花木屑精心制作的干花花束。
作者有话说:
贺崽:虽然不会种花但是我可以做一束花(????????????)????
第15章
“这个是……?”陈南一拿起那束花,嘴角噙着笑,冲贺昀迟晃了晃。
“一个小礼物。”贺昀迟语速飞快,“今天去的时候正好有人在学这个,我就……随便做了一支。”
陈南一想控制控制自己的表情,脸朝花束稍微埋了一下。这束花不比鲜花,只有尤加利叶和木料混合的草木气味,干净好闻。他用食指拨弄着那两支装饰的棉花,低笑道,“很漂亮。”
“谢谢。”
贺昀迟得到肯定,把视线移到他的脸上,盯着那张大半隐没于花束后的脸,放慢语速,说起一些无关紧要的制作过程。
他的态度严谨得好像在阐述实验设计思路与操作细节,语气却轻快得暴露出索要更多的认可与赞赏的意图。
陈南一的指尖轻轻擦过木质花瓣的边缘,安静地听他说完,眨眨眼,靠近了一点,诚恳道,“那你下次教我做这个?”
贺昀迟这次没有退开,和近在咫尺的人对望数秒,习惯性地推了推自己的眼镜,声音听起来颇为冷静,“可以。”
陈南一险些笑出声,勉强绷住了,挪开一些,重新握起餐勺吃完了那碗虾仁粥。
晚餐过后,陈南一蜷进一团薄毯里,继续读昨天没读完的截句集。贺昀迟顺理成章地坐在离他几十公分的单人沙发上,对着电脑忙活需要修改的论文。
室内寂静,偶尔有晚风掠过窗沿,猫咪缩在沙发另一角打盹,尾巴一晃一晃地扫过抱枕,发出极轻的摩擦声,形成一种格外适宜阅读的白噪音环境。
但陈南一的大脑似乎丝毫未因这种环境而降低对贺昀迟有关的声音的敏感度。他的书读了十几页,就再没有翻动了,目光不由自主地飘过去,望着那双在键盘上敲敲打打的手。
由于常年呆在实验室,贺昀迟皮肤偏白,指甲修得干净。他支着头思考时,下巴幅度很小地蹭着手背,嘴唇紧紧抿着,生出一股符合他长相的距离感。
但实际的空间距离非常近,而他送来的花就在手边,让陈南一觉得,只要开口叫他,他就会冲自己轻轻微笑。
“快打完了。”贺昀迟仿佛感知到他的目光,脸转过来,扫了一眼挂着的输液瓶。
陈南一坐直身体,“嗯,差不多了,拔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