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枷(2)
孩子们更是把这里当做游乐场。
一放学,就像一群出笼的小鸡,你推我搡,蜂拥而至。
苏麟很喜欢孩子。
哪怕自己饿肚子,也要给他们藏一把糖;耐心地解答他们的各种问题;陪他们玩耍。
“不觉得麻烦吗?”厉骞每次来看他,几乎都要看到这样的场面。看了几次,终于忍不住问。
“不会哦,”苏麟笑眯眯地回答,“大概这是omega的天性?或者可能是我自己的天性?我很喜欢小孩子的,他们也喜欢我。”
是吗?
厉骞立刻想到家里那个因为长期缺乏另外一个家长,而过分懂事的小少爷——他总是忍不住问“爸爸去哪里了”“爸爸什么时候能回来”,问过之后又立刻说“没有催促的意思,爸爸还是乖乖地先治病比较好”。
厉骞知道他在幼儿园和人打架,因为关于苏麟的各种传言。他打过了,小小的苹果脸上带着伤回来,却还是鼓着嘴,倔强地不承认,半夜却跑到主屋里,对着墙上苏麟和他仅有的几张合照哭:“爹地,你不是不要我,对不对。”
你既然这么喜欢孩子,为什么会忍心扔下自己的孩子呢?
然而厉骞也并不敢问。
事实上,他连光明正大地常来看苏麟都不太敢。
一方面,是怕苏麟起疑;另一方面,也怕被其他人知道了,给苏麟惹麻烦。
他绕了个大大的迂回。
参与了上议院没人愿意负责的贫民区调查委员会,当上了常务理事,以官方调查的身份,出入这里。一周只敢来两次。
截止目前,总共来了八次。
每次,都给苏麟带一点实用又昂贵小礼物——苏麟的生活实在太贫穷了,厉骞根本没有办法想象这种贫穷,就连他泡茶的时候手指上代表劳动的薄茧都让厉骞心酸得不得不立刻偏开头。
苏麟倒是很坦然:“怎么?‘贵族’大大没有看过劳动人民的手啊?”
厉骞心想你是哪门子劳动人民。
你在家里,早上起来连牙膏都是别人帮你挤好的。
脚后跟上都不会有这样的茧。
这话厉骞当然也不会说出口。
相反,他顺着苏麟的口风往下说:“是没见过。在哪里磨的?为什么会搞成这样?”
苏麟口没遮拦,噼里啪啦倒豆子似地全说了。
厉骞和他比刚认识的时候熟了一些,便可以问些更具体和私密的问题,这么诱导着问了几次,终于把苏麟这几年的经历摸了个八九不离十。
第四章
据苏麟自己的叙述,他离开家的时候,应该是一个暴雨的深夜。
这倒是和厉骞的记忆相匹配。
关于那天的事,厉骞或许记得比出逃者本人更加清楚。
那是九月的初秋,天气刚刚转凉的时候。今年的最后一个骤风意外地袭击了他的领地。
乌云像是连绵的山峰,沉甸甸地压在人的脊背上,闷得喘不过气。风压着低空掠过,抽打人的侧脸,仿佛一道道无情的鞭子。
他们住的小别墅是为了结婚新建的,符合苏麟喜好的现代建筑,独自坐落在依山面水的山腰,抗风能力好,并不需要太担心。
但庄园里其他房屋——尤其是劳工和仆役们的住所,就令人担忧。
风来得比天气预报中预期得还要快。
许多地方的加固和应对准备都还没有来得及完成。
厉骞犹豫片刻,还是决定亲自出门去看看:“我是这块土地的所有人,必须为这块土地和在土地上发生的一切负责。”
苏麟垂着眼不置可否。
只在厉骞披上外套准备出门的时候,轻轻勾了一下他的手腕。
“嗯?”苏麟停下脚步,转过身去,“怎么了?”
苏麟迅速松开了手:“不,没什么。”
厉骞凑过去搂住他,安抚地吻了一下他的额头:“别害怕,这幢房子是很安全的,只要不走出门去就不会有事。我给你留了安抚用的信息素,感到不安就用一点。你早点睡,不需要等我。宝宝有保姆,不需要太担心。其他的事拉铃叫管家——还有什么问题?”
“不,”苏麟轻轻地摇了摇头,“没有了。”
这就是他们最后的对话。
第二天早上,厉骞带着满身风雨和疲倦回到家,发现苏麟已经不在了。
床没有睡过的痕迹。
除了随身的衣物,什么都没有带走。
没有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走的。
也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走的。
只在两个人的房间桌面上留下一张字条:永别了,黄金囚笼。
现在这张字条就在厉骞的身上。
用一个牛皮的小袋子装着,放在贴着心口偏左的内衣衬衫口袋里。带着他的体温,感受他的心跳,见证他两年多来每一分每一秒隐秘的癫狂。
他是大贵族。家族的族长。在外不能表现出有失仪态的模样。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究竟有多么后悔。
这后悔是具体的、尖锐的、触及灵魂的,像是一根刺,扎在他心尖上最柔软最隐秘的地方,让他心口永远疼痛,永远带着伤痕,永远鲜血淋漓……
三年来,他没有办法回到曾经一起居住的卧室。
一旦听到雨声,就辗转反侧无法入睡。
手腕上似乎还残留着温凉的触感,走神的时候总忍不住去摸,像是再向后探一探,就能拉住那只柔软绵白的小手……
当然现在那只手已经既不柔软,也不绵白了。
它的手背上浮起淡淡的青筋,指节包裹着薄茧,正该属于一个惯常辛勤的劳动者——这样的劳动者和贵族们不同,从来不屑于掩饰自己的情感,生气的时候就要吐着口水大声唾骂,高兴的时候就要捶着桌子哈哈大笑,说起那段让厉骞刻骨铭心的曾经时举重若轻,带着调笑的口吻,大大咧咧地坐在灶台上踢动着细白的小腿,满不在乎的模样,仿佛提起的,不过是隔了十万八千里的另外一个人身上发生的无足轻重的琐事:
“你能想象吗?台风大雨天!我就这么稀里糊涂地一个人跑出来!什么东西都没带,就带了一个日记本!我那时候脑子有坑吗?我看是上天都看不下去,派了一辆车来教育我——‘咚’!我就被撞飞了!这也是后来别人和我说的,我没记住……哎,这么刺激的事,没记住真是太可惜了。都以为我死了呢,但是无人认领,停尸房是要收钱的,结果就把随便一丢,还好还好,”他夸张地拍着胸口,“如果被放进停尸房里冰起来说不定就死透透了。不过居然活下来了,真是命大——而且只留着这样一小条疤。”
他说着,撩起额前的碎发,把疤痕展示给厉骞看。
被头发遮住的地方,果然有一道又细又长的红痕。
因为没有被妥善缝合,歪歪扭扭的,像一条丑陋的虫子。
苏麟是很奇妙的非瘢痕体质。
厉骞知道。
看似瘦弱的身体总是充满活力。
小的伤痕很快就会消除。
就连分娩都奇迹般地几乎没怎么在这个身上留下太多的痕迹。
这样的伤痕……当时究竟有多可怕,厉骞稍一想想,心口就痛得难以呼吸——他用尽全身力气,才克制住自己,没有唐突地伸手把苏麟搂进怀里,只顺着苏麟的话问:“那之后呢?”
“之后?之后还能怎样啊?当然是白手起家从头开始啊——那真是彻彻底底的白手起家,”苏麟抚掌大笑,“我可连穿的衣服都被人扒带掉,日记本四边包的金角也被抠走,醒来的时候就剩下一条破裤子,如果不是因为身上这个标记太吓人,恐怕就被人捡走生孩子去啦!——这条街上这么多人,各个穷得叮当响,可论赤贫的程度,嘿,还真没人敢和小爷较真呢!”
“你还笑得出来啊?”厉骞听的脑仁都疼。
“嗯?为什么不?”苏麟挑眉,“你看上天这样打击我,我却依旧活蹦乱跳,我就算不说赢,也最少是个和上天打个平手吧?”他洋洋自得,抬起瘦得尖尖的小下巴,“与天战平,怎么样,是不是值得笑一下?”
厉骞无言以对。
片刻,忍不住也跟着笑了。
第五章
苏麟说得轻松。
但厉骞知道,事情远没有那么容易。
他俩的重逢——或者从苏麟的角度该叫做“结识”——不就因为苏麟被人围住欺负吗?
在底层求生,除了无所不在的贫穷是问题,性别、体格、能力、外貌……所有的一切都能成为问题。
尽管苏麟身上带着标记,其他beta和alpha无法在性的意义上伤害他。但到底稀有的人群,天生的身体条件与一般男性不同,更加瘦弱也更加柔软,无论如何磨砺也还是白皙纤美,很容易成为恶意人群的狙击对象……
像那天那样的事,即便称不上多,也一定不能说少。
苏麟对这些事,从来闭口不提。
有几次厉骞看到他衣服的破洞里漏出青痕,看上去分明是和人殴斗时留下的,问他,他却说只是工地上搬运时的擦伤,再问,苏麟就开始毫无技巧地扯开话题,顾左右而言他。
他越是这样,厉骞越是担心。
随着对苏麟生活的熟悉,这种担心愈演愈烈——坐在上议院华贵的穹顶下开议会,便发愁苏麟在室外工作,不知要受怎样的风吹雨淋;仆人把饭端上来,一举起刀叉,就想起苏麟很可能还没赚到今天的面包;走到更衣间里换衣服,看到整整齐齐陈列的一排排的衬衫、礼服、西裤……苏麟身上那洗得发白几乎不能蔽体的破布就出现在眼前……
简直令他寝食难安。
更糟的事,苏麟根本不接受他的帮助。
他收拾了一些衣服给苏麟送去,被苏麟打着哈哈拒绝:“这样的布料太……太好了,是丝绸吗?还有绣花呢啊!太贵重了,我可穿不起啊。”
厉骞心想,这些可都是你以前穿过的。
便稍微坚持了一下:“都旧了,放在家里,也没有用。”
“真的很感谢您,但我实在没办法收,”苏麟比他还要坚持,“这样的衣服,我就算收下了,也没有机会穿啊。”
厉骞无可奈何,铩羽而归。
便又想着帮苏麟换一个轻松的工作。
三番两次,苏麟都委婉地推脱了——苏麟表示自己没有接受过良好的教育,也没有相关经验,太难的工作恐怕无法胜任,同时也害怕复杂的人际关系:“不满您说,我一想到要坐在办公室里,对着文件,人都要窒息啦!还是像现在这样卖力气自由自在比较好。”
他说着笑起来,露出唇角边甜甜的小靥窝。
厉骞见不得他这样笑。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狠狠地握紧了拳。
既然这样,那带点吃的总行吧?
也不行。
他带去的食品——肥美多汁的肉也好、鲜甜可口的海鲜也好、精致可爱的小点心也好,无一例外,全都进了街道上、邻居家那群喜欢围着苏麟玩闹的小屁孩们的肚子里。
厉骞简直头疼:“你自己也吃一点,别总看着他们吃呀……你看你瘦的……”
苏麟自顾自乐呵呵的:“我喜欢孩子,看他们吃比我自己吃还高兴呢!——他们在长身体嘛,多吃一点才能长得高呀!我都是成年人了,再吃也只能横向发展。喂给我可浪费了。”
厉骞说不过他,面上不动声色,暗地咬牙切齿:“那下回我多带一点。”
苏麟垂着眼,拦了他一下:“不、不用了。”
“为什么?”厉骞不明就里。
苏麟淡淡地笑了一下:“孩子们还是有希望的。他们吃了精致的上流食物,对繁华怀着幻想,就会更努力的读书学习,往更高的地方去。而我呢,我只打算这样过一辈子——所以,这样的食物还是算了。万一胃口适应了,在吃不下粗茶淡饭,可就糟糕了。”
厉骞心尖像是被针猛扎了一下。
即便他修养功底如此深厚,还是差点没能稳住阵脚,脸色都变了,再开口的时候语气又苦又急切:“为什么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