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君千里(84)
作者:香叶桃子
时间:2024-05-07 08:51
标签:民国
叶鸿生拥着他,耳语道:“累了?要不要睡一会?”
阮君烈发出粗重的呼吸声,他确实感到累,身上也有些疼,但是这种消耗抵消了他心中的狂躁,让他平静下来。阮君烈躺在榻上,慢慢调整呼吸,疲惫地说:“别啰嗦,人生得意须尽欢……”
见他这么自虐地尽欢,叶鸿生暗自叹一口气。叶鸿生让阮君烈枕在自己身上,抚摸他,与他说话。
阮君烈心神定下来,睁开眼,看着叶鸿生,伸手捉他颈子上的玉玦。玉玦被叶鸿生贴身佩戴后,变得白润,表面也细腻起来,带着他的体温。阮君烈拈在手里,默默地婆娑。
叶鸿生俯下身,问说:“在南京呆了这么久?”
阮君烈说:“我又去看了我娘。”
叶鸿生点头,说:“难怪去了这些天,我以为你在南京办事呢。”
阮君烈自嘲地笑一声,好一会不吭声,然后用手遮住眼睛,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叶鸿生紧张地问:“怎么了?夫人不好吗?”
阮君烈有气无力地说:“我娘挺好的,但我怕是真的要完了,赶快见见她。”
叶鸿生吃了一惊,赶紧在他身上抚两下,说:“你常说我胡思乱想,你这又是干什么?”
阮君烈把手按住叶鸿生肩上,沉痛地说:“不是我胡思乱想,是真的!”
叶鸿生坐起来,听他说话。
阮君烈先是说了一桩小事。
在南京的时候,阮君烈与朋友相约在一个酒楼吃饭。吃完之后,朋友结账,阮君烈先下楼备车。他坐在车子,觉得口干,把刚才带出来的梨子拿出来吃。梨子没到季节,还酸得很,阮君烈咬了两口,受不住酸,随手从窗子丢出去。
梨子没有落进垃圾桶,掉在地上。正在这个时候,忽然有个小姑娘跑过去,迅速地捡起他扔掉的梨子,饥不择食地吃起来。阮君烈被这一幕惊呆了,打开车窗想叫她。
小姑娘穿着半旧的蓝布褂子,抬头看他一眼,面容羞涩,发现他是个军官后立刻吓跑,一溜烟跑没了。
阮君烈神情复杂,回忆说:“她的衣服很干净,看样子就住在城里。她不是穷人家的孩子,尚且饿成这样……”
叶鸿生想起了里一路上自己见过的那些乞儿,问:“城里买得到米吗?”
阮君烈摇头,说:“不大好买,什么都贵得很。穷人买不起。”
阮君烈想起那个小姑娘,忧愁道:“再没有饭吃,她只能去卖身。”
叶鸿生与听了,与他一同沉默下来。战争的混乱,经济的萎靡,大批女人流落街头,变成流莺。水域沿岸也有不少做皮肉生意的年轻女人,她们像荻花一样成片开放,接着就凋零,被江水掩埋,吞噬。
阮君烈忧愁地说:“三民主义是要民众过得好,为何变成这样?越来越不好?”
阮君烈与叶鸿生说南京的见闻,富人跑走不少,留下一排排空荡荡的别墅,不肯和国民党共存亡。市民在苦捱,穷人在逃亡。阮君烈疑心穷人已经跑到赤区,加入了共产党,去分一块田地。阮君烈沮丧地:“跑了也正常,是我我也跑,过这种日子不如去做共匪。”
叶鸿生万分惊讶。阮君烈是一个特别不服输的人,内战打响以来,这是他第一次表现出没信心。叶鸿生内心涌出一股爱怜,用手掌轻柔的抚摸他。
阮君烈痛心疾首地说:“到处都是饥民,街上乱糟糟的。倘若我们不下大决心,励精图治一番,铲除腐化势力,一切就要崩溃了!”
从阮君烈嘴里讲出这种话,叶鸿生不能不感到巨大震撼。
叶鸿生斟酌着,问他:“现在的改革措施,进行得怎样?”
他不问还好,阮君烈听了以后,脸上阴云密布,说:“不大好讲……”
叶鸿生用手抚摸他。
阮君烈摇着头,说:“经济我不懂,先不提了。现在北方二十万军队完全被共匪包围,肯定守不住,等于是沦陷。共匪兵强马壮,顺势而下的话,我们不晓得能不能抵挡!已经有人在做和谈准备,但是其他人不愿意。倘若我们和谈,有什么砝码和对方谈条件?大家吵得厉害!这个时候还不团结,莫衷一是,哪里会有什么好结果?”
叶鸿生没有作声。
阮君烈坐起来,拿手按住叶鸿生的肩膀,哽咽道:“宾卿,我下次不去南京了。我难受得很。”
叶鸿生展臂,将他搂住。
阮君烈继续回忆,愤愤地讲述一番在南京的见闻。有一些党棍在挥霍公款,急急忙忙地展开狂欢,用醇酒妇人满足无限制的贪欲,恨不得把手中的权利尽快置换,搞完最后一点家底。这些见闻让阮君烈万分失望,心中燃起憎恨。
阮君烈对政治大局没有多少影响力,他只能愤愤不平地走一路,郁郁寡欢地回来。叶鸿生这才明白,为什么阮君烈回来以后心情焦躁,急于发泄,发泄中带有一种自戕的意味。
叶鸿生抚着阮君烈,找不出话来安慰他,叹息一声,收回手,坐在阮君烈旁边,陷入自己的烦恼。
阮君烈发觉叶鸿生沉默下来,扭过头,观察他一会,问:“怎么了?我说得不对吗?”
叶鸿生感觉到他的目光,对他报以微笑,笑容里带着酸楚,说:“没有,我之前就这么觉得,只是你不这样想。”
阮君烈心中不安,认为叶鸿生是在批评他,爬起来说:“宾卿,你是不是想起我以前对你说的话?以前我总叫你同别人一样,是我错了。”
阮君烈悔恨道:“那都是不对的……”
叶鸿生斟酌着,问说:“子然,你有没有想过。人民的事情只有用人民自己的手解决,让错的变回对的来。”
阮君烈毫不犹豫地点头,说:“是啊。”
叶鸿生见了,立刻明白他们俩想的全不是一回事,否则阮君烈不会这么快点头。
叶鸿生露出苦笑,又说:“子然,你觉得守不住,会牺牲。军队牺牲的结果可能是作为和谈的砝码,让他们继续花天酒地,败坏国计民生。既然如此,我们还要不要经营下去?”
阮君烈听了,沉默不语,表情变得苦恼,不甘。他纠结了好一会,向半空中凝望着,目光落在天边外,喃喃道:“宾卿,人生自古谁无死?身为军人,除了战死沙场,还能拿什么报效国家?我们就尽人事,听天命吧……”
叶鸿生怔怔地听着。
阮君烈幼年的时候,他父亲深感革命不易,国事艰难,国家时刻有倾覆的危机。阮公经常给他的儿子们讲岳武穆、文天祥,要他们心智坚定,自始自终不要变心从俗,丧失气节。在这些英雄人物里,阮君烈最喜欢文天祥。
叶鸿生没有想到,阮君烈如此不满意现状,他还是不准备改变。
他要做文天祥。
叶鸿生内心生出一种猛烈的痛苦,无以言表,把他的心肝都挫折了,说不出话。叶鸿生含着泪水,把阮君烈紧紧抱住。
第63章
立秋过后,处暑仍在滚烫。
为了筹备战事,阮君烈派出侦察兵,在附近的城镇打探敌情。他觉得国防部的情报滞后,没什么实际用处,但是侦察兵的情报质量也不乐观。
阮君烈想不出办法,把叶鸿生叫来。
叶鸿生看过,说:“这个法子不好。敌军的群众基础好,你派出去士兵,他们未必会告诉你实话。他们不喜欢你的士兵就不会讲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