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水银河(36)
在高烧发热的氛围中,祁汜躺在床上,慢慢地变得消极起来。
他觉得比起毫无所知的余归桡,自己其实更像一个卑劣的人。在说不清楚是什么的时候,最开始想要的人就是祁汜自己,非要跟在后面的人也是他。
明明余归桡可以做一个完美的、孤傲的天才——他跳房子心算帕多瓦数列、他本来十四岁就可以保送大学、他研究人类知识的天花板、他发光、他永远清醒地前行、他走入宇宙庞大而深邃的永恒,这些从来都不需要祁汜的参与,是祁汜这个笨蛋用掉了身为天才的朋友宝贵的时间。
他觉得自己就像是滴附在金属上的雨水,是那锋利冷光累赘的红锈,余归桡本可以找到和他更相配、更相投的人陪在他身边,他带去阿里天文台观星的,不应该是没有连这个地名都没有听过的人。
祁汜想起,自己在小的时候曾常去余家做客,余渊常常不在家,但孟佳琛很喜欢他,尽管祁汜后来才想明白,这可能是因为自己是唯一欣赏过孟阿姨的人。
小的时候,祁汜说不清楚为什么,总想和住在这栋漂亮洋房里那个长得非常好看的小男孩一起玩,那时候余归桡为了陪着无事可做、也没有什么朋友的妈妈,每天在繁重的学习中抽出一个小时来跟着孟佳琛学画画。
祁汜总来串门,余归桡有他自己的礼貌,祁汜后来明白这其实是他天生善良的方式,尽管余归桡不怎么理会祁汜,但并不会赶他走,但孟佳琛却非常喜欢这个常不请自来的、叽叽喳喳的小朋友。
小小的余归桡比起后来沉默的冷淡其实更有脾气,祁汜作为一个能把老师给讲晕的聒噪小豆丁,每天来这里晃来晃去好几遍,却也很难得到余归桡几句回复。
孟佳琛觉得祁汜跟在自己皱眉臭着小脸的儿子后面转来转去的样子实在好笑,想到一个也是教,两个也是学,后来便也让祁汜搭了一个小板凳,在余归桡旁边,和他一起学画画。
很快孟佳琛就发现,余归桡心不在此,他每天努力抽出一个小时,只是因为知道要多陪陪妈妈,就算在画画的时候,脑子里也全是他的数字和公式。
同是儿童画,余归桡的作品总有一股用模型和尺度搭出来的精致,而祁汜虽然画得乱七八糟,却很有生命力,色彩张扬而热烈,像野生的童话。
孟佳琛有些惊艳的诧异,她摸了摸祁汜的头,很温柔地对他笑道:“小汜,你以后要不要跟着阿姨学画画?你有天赋的,很聪明,以后说不定能够成为大画家。”
祁汜每天来余家玩,实际上也喜欢孟佳琛喜欢得不得了,被这么漂亮温柔的阿姨鼓励,他十分高兴,眨了眨眼道:“好啊,孟阿姨,那小桡也一起吗?”
孟佳琛被问得一愣,过了好半晌才有些犹豫地道:“他以后……应该不会学吧,小汜,你问这个干什么?”
闻言,祁汜的小脸迅速皱了起来,眉头蹙在一起,过了好半天他才故作大人一般地叹了口气:“好吧,那小桡学什么啊?我还是和他一起吧。”
孟佳琛怔了半晌,欲言又止了好几次,然后才道:“小汜,你没有必要跟小桡比的,他……”
余归桡一直安静地站在一旁,本来没什么表情地保持着一言不发,此时忽然道:“那你跟我一起学奥数吧。”
祁汜转过头,眨了眨眼:“奥数是什么?我不会……学会了可以跟你一起玩吗?”
余归桡皱起了小小的眉头,“不能一起玩,但你不会,我可以教你。”
孟佳琛坐在一旁,尽管被打断,但她也说不出话,只能愣愣地看着他们。
祁汜笑得眼角弯弯,他自作主张,得意洋洋地去拍了拍余归桡的肩膀,心里涌上了一股说不清楚的满足与自豪感。
祁汜的眼睛几乎变成月牙的形状,他咧开嘴露出灿烂的笑容,无忧无虑、充满幸福地道——
“那好啊,你教我的话,我一定好好学。”
十多年过去,现在祁汜想来,认为余归桡身上真的有一股无法形容的君子之气,可能是因为家教良好,又足够聪明到洞察人世,所以才拥有他独特的温良恭谨。
余归桡冷漠是自然的,因为他是天才,他有俯视庸人的原生的自由;但余归桡的好却来自于他宝贵天性的善良。尽管祁汜跟得很辛苦,数度想要接受自己是个普通人,但余归桡言出必行,真的分毫不懈地教了祁汜十多年,带着他一起走,亦师亦友,在与祁汜有关的每件事上,从来都能十分难得地多分出几分耐心,从来都认真而严肃。
真要说的话,其实任性的是祁汜,因为反复无常的是他而并非是余归桡。
余归桡是稳定的。
从前祁汜觉得无所谓,因为尚且年轻,对有志者事竟成还抱着理所当然的幻想,余归桡是稳定的,他对祁汜的好、严格、要求也是稳定的,祁汜一直都想要得更多,或者说已经习惯了所拥有的,所以他丢不掉,也丢不起。
可是现在祁汜太累了,所以不再那么想要了。
祁汜假期留在学校,没有回家,和一个在发烧时期来照顾自己的朋友顺理成章地谈起恋爱,但另一边也注意准备丰富学业资历,他参加了寒假培训营,每周将大量的时间花在报告和实验上,几乎每天回到宿舍倒头就睡。
而假期从来都是余归桡更忙的时候,他常需要利用这段时间在全球飞来飞去,没了学校琐事的束缚,余归桡忙得更加有价值了。
因为度过了一个璀璨而代价昂贵的元旦,祁汜觉得春节过不过也无所谓,索性就没有回家,不过令他觉得奇怪的是,今年家里也没有催促他回去过年,打电话的时候,父母也称他在学校忙自己的事就好,家这边没有事情的话也不必回。
祁汜虽然觉得奇怪,但男朋友是本地人,尽管在学校,祁汜的新年过得也并不孤单,所以也就没太将这件事往心里去。
开春过完年,北京还是很冷,似乎没有回暖的迹象,而新学期也立即给了祁汜一记当头棒喝。
他撑着发烧的脑袋胡乱填写的考试卷果然没有及格,明明是拿了一年级国奖的优秀学生,成绩单上却立马出现了一道鲜红的挂科。
祁汜对此倒是没有太意外,他考完的时候心里就隐约有不妙的预感,只是一直鸵鸟了一个假期,还希望能够侥幸飞过。
余归桡对此失望至极,他甚至亲自赶到祁汜的学校,让祁汜联系老师找到他的试卷,确定是祁汜咎由自取后才放弃,一言不发地走出教学楼。
祁汜小心翼翼地跟在他后面,余归桡不像生气的样子,说实话祁汜也没见过他生气的样子,好像对于余归桡来说,生气是种低等的情绪反应,这世上有什么事值得他这样动用情感。
可是余归桡不说话,总是让祁汜感觉到压力。
余归桡果然没有生气,沉默了半晌后,他对着祁汜,甚至还笑了笑,“这样子你不会再有机会保研了,挂科是红线,补考即便满分也不行。”
说完,余归桡转过头,捏了捏眉心,叹了口气,“我再考虑其它的办法吧。”
祁汜的话几乎就到了嘴边,他很想说“那我不考了不行吗”,或者“我可以有其它更现实的选择”,但是看着余归桡的神色,这些话忽然都变成了难以宣之于口的疮口。
就在祁汜刚刚张口想要说话的时候,忽然手臂被人亲昵地一拉,一个长相清爽、比祁汜略高一些的男生揽过他的肩膀,笑着道:“你在这里啊?怎么不接电话?中午吃什么?”
祁汜的身体迅速地一僵,男生看见他面前站着的人,微微一愣,继而缓缓地道:“小汜,这是你朋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