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黄]长风(23)
林郊抬手握住陆晚棠的右手,放在自己心口。
“别犹豫,趁我还是这么无可救药地喜欢你。”
陆晚棠面露痛苦之色,挣脱林郊的手,整个人头也不回的往山下去了。
又是留个背影,能不能有点新意啊。林郊呆呆地望着陆晚棠的身影在荒草与野花的衬托下,一步一步地走远,觉得心里像是被刀绞了一般。
没有新意又怎样,还不是一个感觉。
“这苦如何受?一重愁翻做两重愁,是我命合休——”
林郊跌坐在地上,千回百转地唱起了一句戏文。山顶有风呼啸而过,卷起一径荒草飞絮,这一句唱得呕哑嘲哳难听之极,引得鸟雀惊起,扑棱扑棱地飞远。
“夙世姻缘已定,昔离别今成欢庆;相随美满夫妻,强如鸾凤和鸣——”
这日子,怎么就没戏文里唱的这般好呢?
题目诗:了知生死不相关,出自释印肃《颂证道歌?证道歌》
※关于三家生死观的部分,来自于《佛说死亡:死亡学视野中的中国佛教死亡观研究》这本书
※戏文唱段出自施惠《幽闺记》
第25章 世间无数丹青手
古道扬尘,天边月尽。
喻文州负手站在路的尽头,月光惨白,映得一切恍然得不真实。世间之事大抵如此,如梦幻,如泡影,如露亦如电。
他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无比清楚。
魏琛扬鞭策马而来,见了喻文州站在路边,便翻身下马。
“师父。”喻文州向前一步。
“这句师父叫得好听,我听了心里畅快。”魏琛哈哈一笑,笑容里恢复了多时不见的豪迈,“只是可惜少天不在。”
“以心头血为引即可。”喻文州伸出手,手心里一个小瓷瓶。
魏琛嘻嘻哈哈地接过去揣好,喻文州又讲了如何使用,魏琛认真听了,依旧是嗯嗯啊啊地答应了。
“师父,长风草的毒也不是无可解,你知道的——”喻文州最后还是忍不住说了这一句。
“知道。”魏琛点点头,“在方世镜的砚台里,我知道。他一颗七窍玲珑心,什么都想到头前去。”
路边荒草离离,晚露点点,六月初,竟然觉得微冷。
“人生碌碌,竟短论长。枯荣有数,得失难量。”魏琛翻身上马,这次笑起来竟然多了几分苍凉落拓,“我学问不好,但是年轻那会,总看你师父临字,他临《浮生六记》,我最爱看这句,就记住了。”
“文州,你像你师父,很好。”魏琛点点头,“一身风骨,这是偷不来的。”
魏琛的一言一行,在他看来像极了最后的辞行。喻文州想说点什么来劝解,却又觉得语言瞬时显得苍白无力。
“我去与少天汇合,你可有什么话带给他?”魏琛临走问了一句。
有什么话要对他说?喻文州低头思量了一下,最后却只说了四个字——
“少天,莫气。”
喻文州仰头看天,这一夜明镜一轮,别样的完满。四野俱寂,天地婆娑,山海一瞬,都如岁月轮转中的背景,化为了不可复刻的印记。
去年相送,余杭门外,飞雪似杨花。今年春尽,杨花似雪,犹不见还家。
魏琛的背影在月光下渐行渐远,终于消失不见。
他在走向他的圆满,只不过,与我们不同罢了。
六月十五,嵩山。
武林正道纷纷上山来,再过几日,便是四年一度的武林大会。
这样难得一见的武林盛会,捧个人场也好,凑个热闹也罢,大家都一样,大多爱看些有的没的,八卦最好,真刀真枪的对打也可以。嵩山上戒备森严,各家各有安置,看热闹的也大多有组织,没组织的,都被光头和尚撵下山去。
好像和昨天一样,也好像和昨天不一样。
喻文州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就觉得一切有些不一样。
空气中似乎带着一股血气。他是大夫,这种气味最让他敏感。佛门清净之地,最忌讳血腥之气,他在嵩山住了这许久,还是第一次闻到如此浓重的血腥气。
“喻大夫,堂主有请。”一个从未谋面的侍卫走过来,看身形像是个练武的,喻文州对于人体身形颇为敏感,一个人外貌再怎么改变,却基本改变不了身体骨骼结构,他只瞥了一眼这个侍卫,就觉得别样的熟悉。
应不是太熟悉之人,但决不陌生。
他来不及思考到底发生了什么孙皓会亲自喊他出去,这个侍卫成了他目前最担心的隐患。他不畏死,可是却不想白白送死。谁知道这个未曾谋过面之人是谁,会不会对他下手?江湖风里来雨里去,喻文州虽不会丁点武功,却养成了一颗谨慎警惕的心。
侍卫向前一步走,伸手抓起喻文州的左手,同时低低笑了一声。
喻文州伸手接过对方暗中递过来的纸条,霎时间心如明镜。
叶修。
掩盖不掉的凌厉气息,非叶修莫属。他们虽然打交道的机会不多,但却都是聪明人。聪明人与聪明人,往往不需要太多话。
喻文州几不可闻地应了一声,在叶修身后出了院子。
嵩山松涛远浪,清风掠过,一片天地浩荡。喻文州向远方望了一眼,长叹一声。
暗涌终成明浪,江湖一叶,只待滔天。
“我去。”黄少天站起来,不容拒绝地挡在魏琛身前。
“别逗你师父我了,乖乖坐下。”魏琛拍了拍黄少天肩膀,却突然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小时候病秧子似的黄少天竟然窜得这么高的,比他还高出一头,他再伸手,总觉得很违和。
“师父,我求你了。”黄少天撒娇似的,“您老人家坐这里,等着,我去把你徒媳妇抢回来,顺便把绑架你徒媳妇的坏人给咔嚓了。”
“少胡来,你一见喻文州,还能好好动手吗?”魏琛眼睛里写满了一百个不相信。
“能。”黄少天举起手做个发誓的动作,“魏老大,你居然不信我!”
“我凭什么信你?”魏琛惊奇,“你浑身上下哪里值得我信?”
“那也不行。”黄少天撒泼都快用上了,“我给你讲,我师哥在里面。”
“什么——?叶修在里面?”魏琛差点跳起来。
“嗯。”黄少天点点头,“我们合计好了,剩下的布置我说与你听,我们都想好了,你只需要在外面配合我们就好。各大门派已经全部安置好,喻文州和林郊抢出来牵制的时间,一切已经全部布置好。”
黄少天条理清晰,分析起来头头是道,将全部布置和盘托出。
“不行。”魏琛皱眉,“太危险了。”
“我赌孙皓的反应。”黄少天目光笃定而明亮,“胆小贪心之人,必会惊诧。”
“不许!”魏琛还是摇头。
“只要给我一丝机会。”黄少天看上去信心满满,“一丝机会就好了。没有机会我会创造机会,只要有了机会,我有十成把握刺杀得手。”
魏琛没有说话。
黄少天笑的时候带了几分狡黠,“师父,魏老大,神一样的少年,我是你教出来的,剑圣啊,多炫啊。这活儿合该是我来做。”
“我那日见了喻文州。”魏琛却说了另一件事,“我问他,有没有什么话带给你。”
黄少天眼睛雪亮,“他说了什么?”
“他说让你莫气。”
“嗯,我不气。”黄少天笑得眼睛都弯起来,“魏老大,我还与他说,今年七夕去你的小院吃葡萄,还约定了要回北方去看看,他长那么大,还没见过草原哩。我很快就能想起来,江湖会再度平静下来,一切都会好的。”
一切都会好的。
伸手接过魏琛递过来的小瓷瓶,缓步走出屋子,他这样想着,一切都会好起来。
黄少天向远方望了一眼,笑了一下。
我没有十成把握,我怕死。可是,总要有人站出来。
学武之人,以武修身,以武止干戈,锄强扶弱,卫一方平安,这才是武林正道。门第权位,都是虚名浮利,人生走一遭,当两袖清风,逐正道,安太平,方称得上顶天立地的江湖人。
黄少天未有一刻忘记。
喻文州迈进厅堂,就感觉气氛霎时间像是绷紧了的弦,让人喘不过气来。
孙皓坐在正中,高英杰眼神闪躲,几乎不敢直视喻文州,颇有些顾忌似的微微退缩,离得老远的站在孙皓左侧。孙皓的右侧站的是那日有缘一见的陆晚棠,剑眉星目,凌厉而又俊美。
“这是——三堂会审?”喻文州款步走出,还开了个玩笑。
“哪里敢呢。”孙皓站起来,踱步走在喻文州身前,伸手握住喻文州左手腕。“喻大夫医术不错,伤都好了?”
“都好了。”喻文州双目坦荡,丝毫不见惧色。
“哦?”孙皓似笑非笑,“那就好,那就好,不然黄少天,哦,剑圣大人指不定要怎么报复我们饮雪堂呢。”
“这话可就差了。”喻文州微微昂首,“武林有蠹虫,人人得以诛之,何来报复一说?我只恨我少时未曾习武,不然也要拔剑相向。”
“这话可就没意思了,”孙皓松开喻文州手腕,脚尖点在地上,漫不经心地说,“谁是败类,谁是蠹虫,这话可不是谁正义谁说得,这话,是谁强,谁说得,你觉得呢,喻大夫?”
“不觉得。”喻文州摇摇头,目光却看向远处的高英杰。
“凡事自有对错正误,是非公道自在人心,若强即是正义,莫不是让人笑掉大牙,三岁孩童尚知是非曲直,孙堂主却不知道,这可是有趣了。”
高英杰心一沉,知道孙皓快要压制不住怒火了。喻文州总有本事,三言两语,能说得人哑口无言,也能说得人火冒三丈,更能说得人羞惭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