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深处有苦囚(13)
他说着向林平之快步走去。
就那么一点距离,林平之却已等不及。他忘了自己身体的残疾,也忘了几天不吃不喝不动的自己有多虚弱。他想去迎接令狐冲,或是更大胆一些,直接扑进他怀里去。他想下床,刚一动就失了重心,整个身体往下坠。床和地面的高度落差并不大,可是身体失重的一刹那整颗心都落到深渊里面去了。
他没有摔痛,他落进的是一个熟悉的怀抱。令狐冲怎么可能眼睁睁的看着他摔落。
心回到腔子里,几乎已经飘离出体外的三魂六魄也回到身体里。令狐冲在他脸上额上胡乱亲吻,低声叫他的名字,他身上发抖,好半天忽然举起胳膊狠狠地打他。
令狐冲不闪不躲,由着他打,他那么虚弱,身上被他打中也完全不疼,只能清楚地感知他那么虚弱。他咬牙切齿的使劲打,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喉咙里含混的发出声音,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顾不得理会他胡乱打着自己,只是牢牢抱着他,在他脸上嘴唇上吻着,刚吻几下他的气息就跟不上了,两手软软的搭在他身上,枯干的脸因为窒息飞起一抹嫣红。几天下来他的眼睛都深深地凹陷下去,小巧的脸骨清晰可辨。爱他爱得恨不得倾自己所有,恨不得把心都交给他,到头来却只是让他憔悴成这副模样。
心口疼得近乎痉挛,鼻腔则酸楚得催出了眼泪。曾经有一阵子令狐冲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再流泪了……流泪又怎么样?我歌我哭,心之所以。眼泪落在林平之脸上,他感觉到那滚烫的液体,怔住了。
令狐冲低声问他:“你为什么要如此自苦?你为什么不相信我?”他最伤心的就是这一点。林平之根本是不相信他,不相信他会为他们争取回一个如愿以偿的未来,甚至也不相信他是那么爱恋他。但凡他愿意多一点信任,他就不会这样伤害自己。
林平之含糊的回答:“我……我不是有心的……”他几天不吃不喝不说话,声音干涩喑哑,“你一直不回来,我等不下去……”
他竟然说“我不是有心的”,好像他把自己折磨成这个样子,只是小孩子做错了事,要恳求大人原谅一样。令狐冲咬紧牙关,深深吸气,他知道了,他知道从前全都错了,管他光明正大还是偷偷摸摸,他只要在一起,就算阴谋诡计耍无赖也要在一起。从此后他再也不会给任何人分开他们的机会,也绝不能再给林平之伤害自己的借口。
决心一下,忽然也就没那么痛苦,高声唤进铃铛,吩咐她去煮一点粥。林平之老老实实的窝在他怀里,合上眼睛,一小会儿就呼吸匀净,睡着了。
令狐冲抱着他,缓缓地、一下一下的轻拍他的肩膊。满心里是空空的,极满极胀之后的空茫,他已经是个罪人,承受什么都是应该的。而且他必须去承受。他不能放开林平之,绝对不能!
他在想,是不是真的应该带林平之回一趟福州——如果这一次盈盈不能容忍的话……她会怎么做呢?她会吵闹,还是会像之前一样伤心哭泣?——她怀着孩子,不能让她太伤心……到底该怎么做……他痛苦得想撞墙了。
他灰心丧气的想,真是没用,还不如死了算了。
然后他打了一个寒噤,暗骂自己胡思乱想。他怎么能死呢?绝对不能死。他死了,林平之怎么办?梅庄有自己坐镇还一天到晚的来不速之客打辟邪剑法的主意呢。或许盈盈倒是不用他操心他死了她怎么办,可是她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何况这个世界那么好玩,活得好不容易,怎么能随随便便想什么死了算了?
不想欺骗,不要分手,不肯逃避,也不能伤害……他觉得自己是脑子不够转。他长这么大头一次觉得自己不够聪明。等天亮,然后等盈盈回来,坦白直率的说吧,任何问题只有开始去解决,才有可能真正的解决。这岂非正是盈盈一直避谈这个问题的原因?她大概也是知道一旦开始商谈,她就没有任何理由拒绝……她甚至也知道他的贪心,知道他的愧疚。她永远都是最了解他的那一个。
而林平之……林平之大概根本就不需要了不了解。
他想着伸手去握住林平之的手,两只手十指交缠。林平之在熟睡中动了动下巴,他太虚弱,微张着嘴,气息很浊重。又见他手腕上戴着一串从没见过的沉香珠子,珠子颗颗儿一层光亮的包浆,衬着他白生生的手腕,煞是可爱。
铃铛端着粥静悄悄地走来。令狐冲问她:“这么快?煮软了吗?”
铃铛说:“粥是早就煮好的,热一热就行。我每天都煮粥,预备公子只要能吃下东西了,马上就有东西可以吃!”令狐冲极为感动,低声说:“铃铛,你比我强。多亏有你。”铃铛听着,笑得很开心。
令狐冲又随口问她:“公子手上这串珠子,是哪儿来的?”铃铛说:“是公子贴身收着的。前些日子我刚来的时候,他给我,叫我收在衣箱子底下。三天前又叫我找出来给他戴上。从戴上这串珠子,公子就不肯吃饭了。”
令狐冲有点疑惑,却也没有多想,只点点头,便叫她放下粥,回去睡觉。铃铛本也困了,令狐冲回来,她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长长地打着呵欠,回房睡觉。
令狐冲腾出一只手用调羹搅一搅那碗粥好让它凉的更快。林平之睡得很不安稳,胳膊和腿老是突然间就那么抽搐似的动一下。不忍叫醒他,却又知道只有让他喝了这碗粥,他才能真正安稳的睡。只得抱着他轻轻地晃,小声叫他的名字。本来以为叫醒会很难,但是几乎刚一出声,他就醒了,睁开眼。
令狐冲轻声说:“乖,吃点粥再睡。”
他没说什么,自己依靠着令狐冲的身体慢慢的坐直。
小小的调羹盛出一勺,在碗沿上划一下,滗掉勺底的粥末,再举到他唇边,看着他张口吃下去。他真的乖乖的、一口一口吃掉了多半碗粥。
令狐冲心里高兴,说:“好好吃饭才是乖孩子。” 脸贴着他的额头亲了亲,又说:“以后不许再饿着自己,不许再这样吓唬我。”
林平之低低的解释:“我不是……我不过是不想吃,不想动。”声音越来越低,又合上眼睛。
令狐冲怕他长时间不进食,忽然吃了东西就睡觉,身体受不了,暗运内力,手掌热热的,按在他胃部画着圈轻轻的揉,有一搭没一搭找话跟他说:“你手腕子上戴的是什么?以前没见你戴过。”
林平之含含糊糊的说:“也没什么,不过是我爹爹给我的玩意儿。”
令狐冲听了,便又多看两眼,笑道:“赶明儿我也弄一串一样的去。”
林平之淡淡的道:“虽不是什么稀罕物,也不是说弄就能弄到的。你喜欢,回头你拿去戴就是了。”
令狐冲便说:“何不现在就给了我?明儿我再寻摸一串更好的给你戴。”
林平之慢慢地摇摇头,说:“不。”
他的怪脾气令狐冲已领教过多次,也不以为忤,手指头点了点他的鼻子尖,笑道:“小气鬼。”停了停,转着眼珠,又说:“那……等我买到合适的,就把你这串拆下来一颗,我那串也拆下来一颗,我的珠子串在你的手串上,你的珠子串在我的手串上。好不好?”
林平之却不回答,低头看,他已经睡着了。
第十八章
林平之睡到天光大亮,铃铛进来开窗户,才醒来。他一夜都紧紧依偎着身边人,醒来的时候发现令狐冲的姿势几乎没有动过。
令狐冲见他醒了就用手刮了刮他的鼻子,笑道:“再不醒太阳就该照屁股啦。”
林平之怔怔地问:“你……你一夜都没睡么?身上不难受么?”
令狐冲柔声说:“我看着你,心里高兴,不用睡觉。”
林平之怔怔的听着。铃铛在旁边笑道:“公子,起床洗漱吧。张嫂给你熬了鱼汤。”
令狐冲下床来活动手脚,他一夜衣不解带,虽然默默运内功活动血脉,毕竟还是不舒服。铃铛在把铜壶里的热水倒进洗脸盆里,阳光洒进屋子,半铺在林平之身上,他下意识歪过脸颊感受那暖融融的光。这屋子里的一切,无比的温存静好。
鱼汤里煮了面片儿,说是对肠胃最好的。林平之吃掉了一小碗,他平常不活动,饭量不大,令狐冲只当他饱了,刚要叫铃铛来收拾,他忽然说:“师哥,还有么?我还没吃饱。”
令狐冲喜出望外,急忙说:“有,有!”又盛了满满一碗。他用调羹一点一点的喂,林平之也就一点一点的吃,两个人都不说话。
之后盈盈就来了。
她进来的时候姿态很是闲适自在,就像随时随地都会走进这两扇门一样。她在窗外就看见令狐冲在喂林平之吃饭,却也没有变了脸色。
令狐冲看见她,心虚加心慌,一勺面汤险些洒出去。他是当世第一剑客,这双手的稳定举世无双,竟然看见自己妻子就怕成此等模样,自己也觉得羞耻。羞耻归羞耻,还是站起身,笑了笑,说:“你回来了。”
盈盈淡淡的道:“对,我回来,解决这个问题。”
令狐冲深深呼吸,陪着笑脸,说道:“我早就说过,咱们坐下来好好谈一谈,早就应该解决……”
盈盈没理他,只对林平之说道:“林公子,算算日子,你的辟邪剑法该已经练到第七重了,身上可觉得不舒服?这些日子想必没有再泡药水,失了克制,体内真气可有失控?”
令狐冲愣住。
林平之淡淡的道:“这些日子,我没有好好练功,尚未达到第七重境界。我体内真气有尊夫帮忙疏导,并未失控。”
令狐冲看看盈盈又看看林平之,怒道:“你们在说什么!”
盈盈淡淡的看看他,说道:“葵花宝典已经被我爹爹毁去。但是东方不败的余威犹在。种种证据都表明他有其他传人,教内还有死忠妄图颠倒乾坤。敌在暗,我在明,为了知己知彼,只好麻烦林公子,将全套辟邪剑法练给我看。”
令狐冲脸色死白,怒道:“你……你胡说!”
盈盈漠然道:“我从没有胡说八道骗过你。很多事情我只是不跟你说,却不会像他那样,编造出大堆大堆颠倒是非的谎言来欺骗你。”
令狐冲慢慢地转头过去看林平之,林平之却只是冷着脸,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哑仆告诉我,林公子对你说了很多奇怪的话,”盈盈冷淡的说,“哑仆只是哑了,可不是傻。他还说你对待他,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从前你一向很和善。他不明白是因为什么,他一向对林公子恭恭敬敬,他也尊敬你,信任你。可是你们俩拿他当个随意欺凌的傻瓜。”
令狐冲闭上眼睛,再睁开的时候瞪视着林平之:“你说他跟你动手,你说他试图侵犯你!”
林平之冷冷地道:“平常都是他陪我过招。我确实很讨厌他给我洗澡。”
盈盈看着他,声音变得温和:“如果你讨厌,你为什么不对我说呢?你需要的话,我也会找个铃铛那样的孩子来照顾你。也许是我错了,我应该看得出来你不喜欢哑仆。这一点确实是我做的不对。很抱歉。”
林平之淡淡的笑:“令狐夫人不必这么客气。若非你令狐夫人大慈大悲,林某人一年前就死了,这时候早就化成一堆白骨。怎么熬得到尊夫突然心血来潮,到地牢中看我的那一天?”
盈盈笑一笑:“你活着难道就是为了等到他去看你?不,我不相信。他是心血来潮,你也差不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