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体回收法则(23)
冬日严寒,村庄一片萧条之色,小柳衣服穿得少,林宗海给了他几件自己穿小的衣裳勉强御寒,却无法改变因为身体受冷饥饿感放大的空胃,夜里无人,四下静谧,林宗海总是踩着一家一户门窗透出的微光去找小柳,然后把白天自己偷偷藏起来的热红薯给他吃。
小柳每次吃完都无比满足,脸上挂满了食物残留的香甜,他的鼻子和耳朵冻得红彤彤,身体和胃却被温暖填充。他们坐田埂上互相搓着手,闲聊几句,偶尔遇到好时候,蓝灰色的天空中点缀着几颗稀疏星光,就一起抬头遥望。
冬日的星辰,如屋瓦檐下凝结成水滴状的冰霜,它剔透、莹润、有着极具形态的美,也倨傲、凛冽、有短暂易逝的寒辉。
夏日的星幕近得仿佛伸手就抓到一把宝石,冬天却截然相反,那几颗发出熠熠耀光的寒星,高悬在遥不可及的夜空里,似乎悄然地凝视着这片荒芜辽阔的田野,它因置身事外的独特漠然而美丽,足以让人沉醉,也有着让人无法直视感到羞愧的力量。
“哟,今天有星星,明天肯定是个大晴天。”
林宗海总是略带喜悦说出这句话,仿佛这自然的小小恩赐,也能给他们带来生活中的好运,然而,好运总是微小渺茫,他们没有等来多少所谓的好运,就迎来了人生中的离别。
开春后,林宗海的姐夫捎来消息,说有个赚钱的好机会要找他合伙,两人一个出钱一个出力做生意。林宗海拼了这么多年,自然不想放过这个好机会,便一口答应了姐夫,得到家人首肯,便粗略收拾行李,跟姐夫报了个日子,就准备出发。
走的那天,小柳也背着竹篓跑来送他,大黄跑在前面奔向林宗海,林宗海蹲下身像往常一样亲昵地抱住它,等站起时就看到小柳已经到跟前,双眼一层水汽,眼眶渐渐发红。
“可别又哭了。”林宗海挤出一个笑容,道:“如果我在镇上做不下去就回来,做得下去就接你,咱们一起过好日子,我不是答应过你么?”
小柳点头,声音暗哑:“我知道,你不会骗我。”
“那不要伤心了,之前给你的信纸和笔都藏好,别让你那些混账哥哥抢走了,有空就给我写信,要是谁欺负你一定要告诉我,知道么?”
小柳闷闷地应了一声,接着从竹篓里拿出两个小包袱递给林宗海。
“干嘛还送东西?这么沉,包着些什么?”林宗海打开一个包袱,里面是一双鞋,他立眉头一皱,“你哪里来的钱?”
“我把你送我的那些新鞋卖了,给你换了一双,海哥,你在镇上,总要有一双看得过去的鞋,我在村里干粗活又不见什么人,用不上好的。”
“那你也得跟自己留一双啊。”林宗海轻声责备,另一只手掂量没岔开的那个包袱,道:“这么重的东西是什么?”
说完他准备打开,小柳阻止道:“就是一罐酱菜,我不知道能送什么了……这个可以给你当个下饭的小吃。”
林宗海知道,即使是这一罐酱菜,肯定也是小柳每日一点从自己的小菜中攒下来的,他笑道:“还是你了解我,没胃口的时候吃这个最合适了,在镇上肯定吃不到家里正宗的酱菜。”
岸边断断续续来了一批人,船家连声吆喝,催促着互道珍重的人。
“等我到了那里,第一个给你写信。”
“好……”
“小柳,好好照顾自己。”
“我会的,你也是。”
摆渡的乌篷船离开小小的码头,浆声不断响起,劈开的水波发出阵阵荡漾,仿佛在林宗海心里搅动一圈圈透明涟漪。他伫立在船头,人却不断后退,所有熟悉的景物越来越远,从凝视变成眺望,岸边那瘦削的身影逐渐缩小,终于,变成一个模糊的圆点。
镇上的生活没有林宗海想象中如意,原先计划好的生意做的并不顺利,尽管他和姐夫两人已竭尽全力,还是以失败告终。姐夫作为出资方血本无归,林宗海在期间断断续续拿出自己为数不多的积蓄试图翰旋,也跟着一起打了水漂,两人什么好处都没捞到,手上只堆积了沾满灰尘的货。
后来他们才知道,所谓稳赚不赔的生意不过是别人空造的美梦,为谋财心切的人设计,不止姐夫和林宗海,有更多的人陪着他们,被精细编织的蜘蛛网捕获,一样的损失惨重,更甚者几乎人财两空。
大姐传来怀孕的消息,这样的喜讯无疑带着一抹严峻警告,眼看姐夫为大姐鞍前马后,林宗海不忍向姐夫要回自己投入的那些钱。他无处谋生,又寄人篱下,只好独自去外面找寻出路,也就是那段时间,尝尽人间冷暖。
☆、第 23 章
小柳的信,是他唯一的慰藉。那总是迟来半个月的信,上面歪歪斜斜写着一些零碎的近况,村里收庄稼,母猪产崽,公社搞了什么新条规,难免会有错别字,和打了一个括号不知道怎么写的字,可林宗海总能顺畅看完。信的内容也不多,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就能低下头看到最后面的一个“柳”字,比划流畅,端正有力,这是林宗海教过他最久的汉字。
走的时候他对小柳说,在村里受人欺负就告诉自己,小柳从未在信里道出过半点委屈,同样,林宗海也是报喜不报忧。他只跟小柳说计划有变,没有跟姐夫一起做生意,而是选择了自己另外找份工作,轻描淡写概括了失意的遭遇,实际上那个时候他还是个失业青年,在最艰难的时期每天都是靠小柳给他的酱菜伴着白米饭填饱肚子。
他不是没有想过回村,可是当初的壮志雄心还在残存脑际,林宗海不甘心未施拳脚就狼狈返乡,再加上经历残酷社会的种种冷遇,他的拼劲御化成狠劲,愈发想要证明自己,出人头地。
林宗海后来收到小柳的回信,上面全是安慰鼓励的话语,他想象着对方就在身边,仿佛在心灰意冷之间找到了一丝柔光,撑着他继续前行。小柳还在对折的信纸中夹了两块钱,林宗海拿着这钱去买了两个肉包子,坐在路边就往嘴巴里塞,那是他吃过最好的一顿。
剩余的钱他又全部寄回给小柳,并且在信中告诉他,等不久攒下钱,就带他来镇上。
辗转得到了一家小工厂搬运工的粗活,这是最低层的劳力,林宗海每日矜矜业业、不论风吹日晒地干着在别人看来枯燥泛味的工作,他年轻力壮,任劳任怨,由于会识字,机缘巧合之下被调剂,转到一个稍轻松的岗位,当然,工钱也得到小幅度上涨。
这是一个好的开始,林宗海如鱼得水,深获重视。在他以为往后的日子就这样稳定下去时,更大的际遇摆在他的面前,他遇到了一个娇美俊俏的女子,他理所当然地被吸引,后来才知道对方大有来头,是老板的掌上明珠。
一切都显得俗套,老旧,听起来不合乎情理,然而际遇来临时,往往掌握在有心人手中。林宗海与老板的女儿周婉华相恋,不多久,他们要回城里办分厂,老板善识能人,并未阻止女儿的爱情,而是带着林宗海一起走,希望他能成为左臂右膀,林宗海心知机会到来,他似乎已经摸索到通往成功的道路。
大姐育儿,已有自己的小家,他对原生家庭没了半点留念。可是小柳……小柳怎么办?那个艰难学习就是为了能跟他互通近况的人,那个看到自己提了一句计划有变就立刻寄款的人,那个心心念念等着他回去或者翘首期盼相聚的人……
林宗海答应过他,等有了积蓄,就带他来镇上一起做事。可现实中往往都是同患难易,共享福难,哪有那么多两全其美?有取终有舍,他最后舍下了心底惦念的人,抛去了那段清贫苦乐的灰蓝旧梦。
讲到这里,叹声连连,林宗海坐在床尾,未能从浓重如夜色般的回忆中抽身,他垂着头,早已不如当年健壮的身体像挂着缩水衬衫的衣架,背负着落空的憾事。
林傲羽褪去了之前的锋锐表情,复杂的眼神凝望着父亲,像在思考,酝酿什么,好像从来没有见过最亲近的人这样的一面,他的眼神中带着一丝道不清的怜悯。
余砚则听了一个年代久远的故事,由于是当事人亲口讲述,不免产生模糊的代入感,心生唏嘘,沉默一阵后,问道:“你后来没有去找小柳吗?”
“找过,不过是十几年后的事了。我还回过村里一趟,那时村里搞公路建设,一大片的人搬走,小柳家那片地也规划到修建中,问了好多家同村人,才找到小柳家后来搬到的地方,在镇上一个比较偏僻的郊区,可是他的亲人告诉我,小柳早在几年前就一个人离家出走,再也没回来过……”
余砚道:“那就是说你找不到他了。”
“是我活该,当年到城里不久就没再跟他联系,他还四处托人打听过我的消息,这些我都知道……可依然没有理会,现在我就算再后悔再遗憾,也知道找不到他了。”
“他一个人离开,不会出什么事?”林傲羽突然开口。
林宗海没有过多在意儿子态度的转变,回答道:“我也这样担心,他的家人根本不在意这些,说走了就走了,从来没想过去找小柳。我从那里回来,就开始在报纸广播里发寻人消息,一直没有任何音讯。”
林宗海拿起那些信,缓缓道:“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找到他之后能做什么,什么都不能弥补……可我就想知道他还在,无论在哪里,只要他生活过得顺畅,我也就放心了。”
又是长长的沉默,无边的寂静。林傲羽退出房间,余砚原本想继续问点什么,想了想也跟着出去。关上房门的卧室里燃着一盏床头灯,独自坐在床边的中年男子打开一封信。
【海哥,见信好!
已经过了一个多月,还是没有收到你的信,我很担心,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我去问了林阿姨,她也没告诉我,我不知道怎么办,就只能再给你写一次。海哥,我要告诉你一件事,大黄死了,我早上看到它在院子里一动不动,好难过!它是除了你以外对我最好的朋友,比亲人还亲,可是它死了,以后我就是一个人了。你知道这个消息不要太伤心,我已经把大黄埋了,希望它下辈子不要做一条狗,能做一个人,这样命会长一点,开心和快乐也能多一些,你说是不是?海哥,我很想你,望回信。
小柳。】
薄薄的信纸上犹存着几处泪痕,与新落下的热泪重合,零碎字迹被打湿,斑驳成一片残破的回忆。
余砚站在阳台上看夜景,听到身后传来动静,林傲羽似乎要出门,他拿了钱包和钥匙,往大门那里走,还没换鞋,就见许言从外面打开门进来。
“学长?”许言没想到一进门恋人就站在自己眼前。
林傲羽上前抱住他,低声道:“对不起,我不该对你发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