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宿敌复活以后(42)
两人在山下小镇不再供奉的土地庙里停了下来。
江世安沉默着抖掉对方身上的雪花,走到泥像面前。土地庙前只剩下短短一层蜡油覆盖在台子上,他挑起浸在蜡油里凝固的灯芯,将灯点燃了。
火光映照在两人面前。
他别开视线,低头又生起一团火。火堆的光芒比灯烛要亮很多,但江世安发现薛简的眼睛对这两道不同的光源没有任何变化——他已经完全瞎了。
他的动作凝滞了几息,才慢慢地向火堆里添柴,拉过道长的手靠近过来。江世安是鬼魂,不能特别明显的感受到热度,所以只按照生前的习惯保持了一段距离,低声问:“会不会太热了?”
“不会。”薛简的手反扣住他的手指,将他的指节收拢在掌心里,“你还怪我吗?”
“……没有,我不知道怪你什么。”江世安垂着眼睛,他脸上的泪痕早被擦干,一双墨眉微微蹙起,他生得相当俊美,眼睫在火光下投射出浅浅的阴影,影子被摇动的火焰放得很大,在他身后的墙面上,连眨眼时双睫的颤抖都能一一看清。
破旧的庙宇,陈腐的草木,夜风飒沓来去。剑客坐在火焰之前,只影伶仃。
这其实是一幅很有味道的画面,薛简一分都没有看到,他光凭借自己的想象,就能感受其中。他攥着江世安的手,忽然说:“文吉,你是不是有影子了?”
江世安愣了一瞬,第一反应不是回头,而是整个人完全绷紧地望向对方身下。在看到薛简的影子还在的时候,他才吐出一口气,回眸扫了一眼身后的墙壁。
墙上的影子也跟着做出这个动作。
“对。”他答复薛简,又问,“你怎么会知道,你能感觉到吗?”
“嗯。”道长点头,“我能感觉到一些。你有了影子,就可以在白天出现了。”
江世安感觉不到高兴,他动了动唇角,想扯出一个笑来。笑得比哭还难看,干脆就放弃了,只是道:“接下来你想去哪儿?你被逐出师门的消息很快就会传开,周围的万剑山庄、天月观,都会变得不再安全,说不定很快就有打着正义旗号的家伙寻觅踪迹,向你出手。你可是学过方寸观至高内功心法的人,怀璧其罪。”
薛简倒是并没有什么担心的,他说:“有你在身边,没有人敢对我出手。”
“我每次动武都要借取你的力量。”江世安直接把问题问了出来,“这到底会不会催使你五感消失?广虔道人说的那些话我也不是全然听不懂的,你最后到底会沦落到什么下场,这个招魂之术真的不能停吗?”
不需要道长回答,江世安自己就能寻觅到答案。……倘若招魂术真的能停止,那么按照广虔道人最后的目光,自己现下就应该烟消云散了才对。
他再度垂下头,拨弄了几下火堆,闭上眼沉默了很久,然后道:“我们……”
“我们还是去万剑山庄。”薛简说。
江世安脑海中嗡得一声,他有些费解地望过去,见到薛简在怀中抚摸那片刻字的竹简,那些薄竹片上预先刻好了一个个工整而深刻的刀痕,道长用手指一个字一个字的重温过去,确然道:“从前不清理‘洗红棠’,只是因为没有他们当年犯案的名单和证据,既然如今得到了线索,自然要逼迫洗红棠把人交出来。”
“怎么交人?”
“这样的记录,他们一定也有一份。我要见到当年跟圣坛‘巴蛇’、‘烛九阴’合作的那几名杀手,在你面前自刎谢罪。”
薛简将这句话说得很轻。
每一个字音都轻飘飘的,但组合成一句话,重得如有千钧。江世安的手霎时被他攥住,从道长的掌心传来一股奇特的热度,仿佛在跟他说,不要后退。
江世安甚至有些语塞:“你……”
“我如今不是方寸观的人了,也没有戒律要守。为你报仇,这是天经地义的一件事。”江世安不知道他的天经地义是怎么论的,只听到薛简稳定平静的语调,“只要牵连不到师兄弟们,我便没有后顾之忧。万剑山庄的赵怜儿死了,她的几个养子为掌大权定然斗得不成样子,加上在旧陵园时,洗红棠已经减员受创,整个世家名门里,没有比这个更软、更容易拿捏的仇家。”
江世安的手被他攥紧,道长的脸面对着他,一双墨黑的、没有焦距的眼睛也望着他,发丝雪白,唇吐寒声,分析局势时冷漠得如同一块坚冰。
“我们在师爷公布罪证、昭告天下后上门问罪,并追查大善师匠的其他线索。倘若他们伪造搪塞,拿别人冒名顶替,有圣坛的消息在手,我们稍一审讯就不难分辩。”薛简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倘若他们拒不配合,文吉……有劳你亲手剪除洗红棠,一个不留。”
“一个不留……”江世安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勾唇笑了笑,“怎么从你嘴里说出这四个字来?”
“我们没有时间跟他们周旋。”薛简道,“光凭名声上的洗清翻案,那到底有什么用?因果报应,自然以命偿还。”
“佛家才讲果报。”江世安叹道,他靠近过去,慢吞吞地抱住对方。薛简的身躯在火焰前渐渐回暖,这股恰当的热意非常舒适,比栖息在风雪剑里还要更加舒服,他的脑海在投入怀抱的一刻得到了巨大的放松,后半句话都说慢了一些,“你的内功一直在消散,我们就这样……打上门去?”
薛简动作温柔地回抱住他,低头贴向江世安的耳畔,轻声道:“我还有你呢。”
江世安埋头在他的怀里,挤出一声发闷的笑,很快又消散,哑声喃喃道:“我还没原谅你……你这个疯子。不逃命还送上门,那可是万剑山庄……”
“是什么都不要紧。”薛简对他的信任到了一种难以描述的地步,“你什么都做得到的。”
他的唇贴向耳畔,温热的气息缓慢地扩散过来。
“不要后退。”他说,“文吉,不要因为任何人后退,特别是不要因为我。你要一直向前方看……”
江世安睁开眼,只望见道长绣着一片云朵的衣摆。他恍惚了片刻,伸手捉住了那片云,道:“薛知一。”
“嗯?”
“如果你死了,我会一起消失吗?”
薛简安静了几息,然后说:“会的。”
江世安挤压在胸口的巨石稍微移开了一些,他终于从密密麻麻的担忧和恐惧当中暂得残喘,让自己可以透过气来。他笑了一声,这才高兴起来,说:“那就好。”
他又重复了一遍,还是一句:“……那就好。”
江世安的手抓紧了薛简的臂膀,将衣衫攥出密密的褶皱。他尽力地调整呼吸,但语调里还是充满了破碎的忍耐和哽咽。薛知一仿佛被这样的声音定住了,他手足无措、一片茫然,感觉衣衫被冰凉的眼泪透湿了,才从怔愣中回过神来,紧紧地抱住江世安,掌心抵住他的脊骨,低声道:“文吉……这哪里好?”
“这还不好?”江世安很满足地道,“这已经很好了……木头脑袋,这已经很好了……”
第32章
江湖上的盛会就在四月末召开。
在剑器大会上问鼎头筹的英才少年,会立即扬名武林、受人敬仰,收到各大名门巨擘的橄榄枝。只要做出了正确的、人心所向的选择,未来便会一片光明。财富、权力、声望,红尘世俗中人人眷爱、贪恋不已的好处都将接踵而来。
英才齐聚,众人汇集。
两人远离了盛会的漩涡,在剑器大会开始后的第三日,江世安忽然见到有杂役外门子弟撕下驿站道路旁贴着的旧悬赏令。那悬赏令的纸张已经泛黄了,似乎贴了很多年,上面画得不像,名字倒是写对了,写得是“魔剑江世安”。
他的脚步稍有一丝停留,薛简便也跟着停下,他的听觉还算敏锐,能听清泛黄纸张被清除、撕落的声音,还有两个杂役弟子窃窃私语的嘀咕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