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尖碑(55)
过多说话,有损神明的圣洁。
有损圣洁。
他不是个多话的人。但偏偏在这个时候,居然想和这位陛下多说几句话了。
这个念头转瞬即逝,下一刻,不知从哪里,奇异的乐声传来,其中的鼓点毫无规律,吹奏声时而高亢时而呜咽。修士修女们像是得到什么信号,在乐声响起的下一刻全部转身,面朝盐盘的方向。
仪式开始了。
只见修士与修女们规律地按照铁架排成光线的形状,开始随着乐声舞蹈,做出一些奇异的动作。
有时双手交叉抱胸,有时身体乱舞,有时将双手举向天空,有的动作诡异到几近癫狂。修士与修女们的身体也能僵硬地弯折向各个方向。再后来,他们的队伍开始有规律地移动,绕圆环转圈,或者向别的地方流动,交换位置。
郁飞尘尽力跟着他们的动作和队形,虽然不算熟练,但别人都在专注自己的舞蹈,没人注意他动作是否合格。
最后,每个修士都规律出列,用最中央盐盘上的盐山刮碰了一下自己的银刀,再退回原来的位置。修女则将鲜红的蜡烛贴于额头,向盐山长躬敬拜。
日光又昏暗了一些,山巅刮起风来。奇异的乐声中出现一声嚎哭一样的长号,所有人的动作在那一刹那停了!
郁飞尘跟着停住。
停了一刹,又动了。
接着,人群开始没有规律地混乱交错起来。郁飞尘观察周围,发现是修士在寻找修女,找到一个后就在附近铁架前站定不动,似乎和她结成了对应。
于是他伸手按住身前银发“修女”的肩膀。
队列流动的时候,路德维希一直在他不远处,但白松和裘娜不见了,希望他们能在一起。
结对还在继续,乐声逐渐高亢绵长起来,回荡在山巅云层中,像一声又一声的呼喊。
又过一会,所有修士和修女都结对完成。每对都站在一个黑铁架旁边。那三根铁长条组成的黑铁架高度及腰,就像……
就像个解剖台,或者说一张窄床,刚好能躺下一个人。
而铁架的表面上又遍布许多细小的凹槽,像是冷兵器上放血用的血槽。
简直像是一张刑床。
郁飞尘脑中刚闪过这个想法,就见修士们齐齐弯腰,一手穿过所属的修女肋下,一手抬起她膝弯,将修女放置在了铁架上,然后揭开了她的面纱。
要做什么?
但所有人都在动作,容不得郁飞尘多想,他也把路德维希横抱起来,放在上面。
揭开面纱时,路德的兜帽微微滑落,银色长发向外散开些许。
乐声又变。
——修女们,竟然齐齐抬手解开了黑袍的衣扣。
黑袍形制简单,完全解开,只需要三个扣子。
解开后,她们将袍子缓缓从身下抽离,将它换了个朝向,像被子一样盖在了身上。那枚原本在后背上的太阳徽记此刻到了左胸口处,心脏的位置。
改变后的黑袍没有完全盖住身体。肩颈,手臂,小腿,双足,全部不着半缕,呈露在暗淡的天光下。
路德维希也是同样,漆黑的袍子和铁架衬着他皮肤,过于白。
面具老人伏地跪拜在盐盘前,不见丝毫动作。
乐曲再度变化,逐渐急促激烈起来,修士解下了自己和修女脖颈上画着的黑铁长链。
那竟然是几个手铐一样扣在一起,很容易分开的短链。修士将长链分为短链,然后用这些短链将修女束缚在了铁架之上。
郁飞尘再次估测一下现在的形势后,也仿效他们,分开了自己的铁链。
出于礼貌,他对教皇陛下道:“失礼。”
教皇陛下冷冷淡淡看了他一眼作为应答。
接下来发生的事,确实有些失礼。
漆黑的短链绕过教皇陛下略显苍白的手腕,将两只手腕都锁在了铁架上。
然后是脚踝。
最后,一道锁链环住脖颈。
四肢,脖颈,一个人就这样被牢牢锁在了刑床上。但郁飞尘留了活扣,很容易挣脱。
那支血红的蜡烛先是置于教皇的胸口,然后被他拿起。
乐声复归低沉,变成奇异的呜咽。
阴云在天空聚拢。
最中央的老人嘶声道:“点燃——”
“刺啦”一声,不知什么材质制成的火柴在粗粝的黑铁表面擦燃,继而点燃了血红蜡烛。火苗窜起,蜡烛的颜色更加殷红邪异。
很快,火苗烧化蜡体,使它化成烛泪。
山风吹来,火焰猛地摇曳。
啪嗒。
鲜红蜡滴,落在教皇精致优美的锁骨上。
那附近的皮肤或许微微颤了颤,或许没有。
蜡滴的温度是烫的,落在皮肤上自然有灼痛。但最使被滴者不安的不是温度,是时间。
因为蜡烛就在那里,滚烫的蜡滴可能会在任何一刻落下来,又或者,持蜡者可能会在任何一刻将它倾倒。
这种无法确定的到来和完全被他人掌控的恐慌,会将等待时的恐惧和蜡滴最终落下时的感受无限放大,使被滴者颤栗难止。
在许多世界里,这都是一种凌虐,或者重一些,一种刑罚。
而在这个世界里,却像是个神秘的仪式。
乐声再度变化的时候,修士开始正式向修女身上滴蜡。
第一滴,在额头。
郁飞尘手中蜡烛微微倾倒。
半掩的睫毛微颤一下,像不禁风雨的枝叶。教皇光洁白皙的额头上洇开一滴血红,蜡滴顺着额头的弧度向下缓缓坠出一段。
路德维希似乎仍维持着那种略带温和的平静,他的眼睛倒映着天空。
但此时此刻看着那张脸,郁飞尘却微微出神了。
流下的蜡珠,像一滴泪。
如果这滴鲜血一般的眼泪不是从额头流下,而是从眼里,或者,就是从泪痣那个位置——
如果真的像流泪一般。
忽然,那名修女平直僵硬的语声在郁飞尘耳畔再度响起,语声有如魔鬼的低喃。
“有损,神明的,圣洁。”
有损圣洁,却似乎无损美丽。甚至因此更加……动人。
郁飞尘移开目光,不再看了。
一种直入灵魂的,面临极度危险时的直觉阻止了他。他的直觉仿佛已经预感到,如果自己再那样看下去,就会被魔鬼的低喃所蛊惑,坠入万丈深渊。
于是他只看向下一个要滴向的部位。
右肩。
但这次不是单独的一滴了,而是要连续不断从右肩滴到右手指尖。
蜡滴像是血液,却比血液更纯粹,鲜红的色泽淋漓而下,不仅长久地停留在皮肤上,还在周围惹起浅淡的红痕。
触目惊心,又动人心魄。
郁飞尘就那样长久注视着教皇手臂上的血色滴迹,说不清原因,他呼吸微微急促。或许,为了彻底摆脱魔鬼的低语,他该把投向此处的目光也移开。
但他没有。
就像喜欢沾血前的一秒,下刀前的一瞬,他也喜欢游走在危险的边缘。他现在还没死,并会继续活着,但直面生死那一刹那间的颤栗与快乐,是他体验过的最真实鲜活的情绪。
总而言之,他喜欢临界点。
像现在。
右边完毕,换成左肩到左边指尖。接着是两边的小腿。
至此,四肢、额头都染上了血色。这样关键的位置被有意为之的红迹点缀,人也变得不像活人,像精心准备,呈献面前的的祭品。
尤其是当这人是路德的时候——其它修女或多或少都发出了吃痛的喘气声,或呼喊,而他一直以来仅是偶尔轻颤,平静承受着持续不断的虐待,只到最后的时候轻而缓地闭上了眼睛,像一具脆弱却安静的人偶。
乐声停了。
结束了吗?
绝对没有,面具老人还在盐盘下匍匐不起,如同变成尸体。
那接下来该做什么?
还缺什么?
那些在神秘的教义中意义重大的部位——
头颅、四肢,还有……心脏!
郁飞尘看向路德维希的心脏处,太阳徽记静静躺在黑袍上,像黑夜里突然睁开的一只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