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岁俱乐部(6)
理工科发达的坏处是男女比例失调。就连江科大学生,都常常在网上调侃“江科男女三比一,一对情侣一对基”。也正因此,学校在整个华中的高校圈,都落了个“江城渴学基术大学”的奇葩外号。
但饶是资源如此丰富,九年了,眼光颇高的江念博仍是未入樊笼,整个人活得像个入定的老和尚,手上持朵莲花,可以直接念着阿弥陀佛去出家。
而理工科发达的一个好处,就是有钱。
早些时候,江科大秉持“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的原则,走的是正儿八经的科研路子,知名院士、行业专家的名单可以写满一整张A4纸。不过近几年整个学校似乎风水有异,突然开了挂一样,互联网新贵、科技公司老总多了起来。霸道总裁们感念母校教育之恩,纷纷慷慨解囊,因而整个学校也颇为受惠,校园修得壕气无比,恨不得在校门口挂上个【金钱才是第一生产力】的门牌。
就连南三门门口那个镀金圆球雕塑也是一位身家过亿的互联网大佬校友捐的,比其他学校看上去大气许多,周身散发着一种理工科直男审美的风格,一种彪悍硬核、简单粗暴的风格。
它也被大家戏称为“科学顶个球”。
科学顶个球啊,搞钱要紧。
江念博一手推着电动车,一手拖着座位前面脚踏板处的纸箱,在直男风格的“绝望坡”上气喘吁吁,龟速前行。
江科大校园占地面积大,两条主干道横贯东西和南北,形成一个很标准的十字。由于道路过长,因而一条被称为“无情路”,另一条被称为“绝望坡”。
绝望坡,顾名思义,因为沿路上上下下起伏不定,走起来,可谓是绝望他妈给绝望开了门,绝望到家了。
道路两旁连可以遮阴的树木都没有——据说是某任校领导为了学校评优评先,特意吩咐后勤处,将本就为数不多的梧桐和刺槐移走了,道是明快敞亮,不畏浮云遮望眼。
每走到这里,江念博总忍不住在心里暗叹,领导高升了,却苦了一届又一届的学生。
还好有一届又一届的学生。
和很多新生一样,进校后的第二个月,江念博就从快毕业的学长那里花了三百块,买了辆不知道是几手的小电驴。
这电驴很通人性,知道他家庭条件不太好,不仅没作妖,质量反倒过硬得出奇,堪比战争时代的军用品。从大一到博五,小电驴变成了老电驴,磕磕碰碰的次数多如牛毛,却只叫江念博修了一回排线,换了两次电瓶。
车贱好养活,竟然真就这样陪了他九年时光。
江念博觉得这久经沙场的老家伙,可比他导师天天开的宝马740厉害多了,于是亲昵地给它取了个名字,也叫“BMW”。
只是如今,BMW没有毛病也有脾气,还没骑两百米,便滴滴滴报了个警。
没电了。
“靠!亏我还叫你BMW,又没‘蓝’了是不是?”江念博想踹老电驴一脚。
终究是不忍心。
奋斗了半个多小时,江念博已将车推到行政楼和一食堂之间,这里是绝望坡最为“凶险”之处,走过去后,博士宿舍便近在眼前。
坏运气从不单独到来——在小而密的上下坡间,他的手像一行从精密程序中脱离指令的代码,几乎不受控制——车把往东,轮胎却自顾自地朝西跑。
兼之车上还堆着个不安生的纸箱,他勉力维持平衡,却还是在恍神的一瞬,连人带车“夸嚓”摔倒在了路边。
不知为何,一阵奇异的感受涌上心口。
莫名其妙地,江念博感到胸口发烫,方才在面馆那种被撞击的感觉再度袭来;只是顾不上思考是怎么回事,眼光下意识地追着滚到一旁的纸箱。
箱子自然已经散架,露出里面黑黢黢的边角。
一台二手电脑主机。
江念博拿出手撕快递的力气,连忙拆了被水泡得不成型的硬纸片,卸掉泡沫垫板,把用来固定的皮筋揣进牛仔裤口袋,随后将主机举在眼前来来回回检查。
零部件都还在,红红蓝蓝的各色电线也没有散,应该是没撞出什么毛病。
还好,还对得起自己花的那两千二百块钱。
主机经阳光一照,光滑的机架表层,映出江念博略微变形的、苦瓜一样的脸。
想到这个主机和它背后的故事,江念博胸口愈发堵得慌。
他在江科大读材料专业,日常和“电磁成型”、“麦克斯韦方程”、“金属疲劳”这些玩意儿打交道,拿焊枪比拿筷子还熟练,直到二十七岁之前,生活都是顺风顺水。
他来自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高考大省,自小明白“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的道理,最擅长做题和考试。本科四年,靠着自己“小镇做题家”的学习能力,他一举将GPA刷到了3.9;随后很快成功申请了直博,跟的导师是业界大牛,横向纵向项目拿到手软。
扪心自问,江念博并不是很喜欢科研,也明白这条路几多艰险。但既然老天在他眼前铺就了一条大道,他不介意走下去。
更何况,这是条蔓布鲜花、间或有清泉流过的大道。
远在老家的父母得知他直博的消息后喜不自胜,逢人就说儿子是全村的希望,马上就要熬出头了。母亲甚至在堂屋双手合十,如来佛祖文殊菩萨关公一路拜过去,说是阿弥陀佛,老天开眼,当初给自家儿子起了“念博”这个名字,算是起得无比正确。
科研压力不轻,导师时常爹味十足地对学生指手画脚,偶尔还克扣补助,但好在实验室氛围不错。
更重要的是,除了读书,他不会干别的。
以往他总听转行的师兄师姐后悔地感叹,“生化环材”是四大天坑专业。材料虽然搭了个末班车,在天坑专业里算弟中弟,但专业课难、就业面窄,学浅了就去换螺丝,学深了就想换专业。
甚至他刚升到博一那年,江城的高校还出了个大新闻——隔壁江城大学材料系一位博士生,因为论文达不到标准无法毕业,选择从楼顶一跃而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毕业失业,没有未来,一切都是最坏的安排。
对此,他嗤之以鼻。
所谓借口,都是人们用来掩饰无能的遮羞布。自己就这样在科研界稳当地走下去,背靠实验室做项目,发两篇SCI三区,努努力进个二区;然后留校从助教做起,评讲师评副教授,拥有自己的基金本子乃至实验室……光明的未来就在前方。
什么天坑?不存在的。
人生的好局面不容易,但毁掉它,只需要一些小事,而且不是每个人都能轻易地东山再起。
去年,博士毕业的前一年,江念博原本拿住劲想的方向和课题,遭遇了实验失败、无法写论文的滑铁卢。
之前和师兄们合作,发了几篇影响因子不错的论文,但他耳根子软,有师兄为了保毕业,跟他诉了诉苦,他当时年少无知,就这样把第一作者让了出来。这两年轮到自己成了实验室的师兄,好不容易等到了自己擅长的课题,就是要用来当一作冲SCI二区的。
这下倒好,滑铁卢的拿破仑竟是他自己。
别说SCI了,能不能毕业都是问题——江科大对于博士的毕业要求极度严格,必须要有至少一篇SCI一作或者通讯作者(1)的论文产出。
幸而还有最后一年,他还能为发论文争取一点苟延残喘的时间。
人被逼急了,什么事情都做的出来,除了实验。
做实验很苦,每天有看不完的文献,找不完的思路,处理不完的数据;经常灵光一现地想一个好的idea,发现已经有人做过了;好不容易得出了个在范围内的结论,二度实验却又无法复现。
当他以为人生已经活成了滑铁卢的时候,命运还不收手,当场给他裂了个东非大峡谷。
博五的这最后三百六十五天,他很不走运地没有做出任何成绩,实验微调了不知多少个方向,结果就是不尽如人意。
像他这样能一路读书读到二十七岁的,毫无疑问都是聪明人。
然而老天爷就是如此狡猾,祂给聪明人设下的一个大陷阱,就是永远让他们知道哪儿不如意,给他们一点点解决这不如意的机会。再将这种聪明人,带到更大的不如意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