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存者(17)
楚门慢悠悠地坐了起来,花了不长的时间来平复呼吸。
博士仰头看着屏幕上不断弹出的监测结果,每弹出一个弹窗,屏幕便会亮起蓝光,将侧脸勾勒出一圈光影。
明暗交加间,它似乎看向楚门这边,然后淡淡道:“你骗我。”
楚门手心冒出了微微的细汗,刚才用力过度嵌进的指甲印开始隐隐作痛,他吞了吞口水,平静地问:“什么?”
“你体内的外周血细胞变严重,同时大脑缺少5—羟色胺和去甲肾上腺素,身体机能反应也远远不如上次。”
屏幕终于停止了弹窗,博士转过身看着他,不知是不是楚门的错觉,它眉尾较之之前压了不少,看起来有些发愁,“你睡不着不是因为热,而是长久的不开心导致身体迟钝,入睡困难。”
绕来绕去,又绕回了开心不开心这个问题,楚门莫名觉得有些烦。
从来没有人教给他,该如何去处理得不到答案的问题,也没有人告诉他,该以何种姿态去面对一个截然不同的物种,去适应一个前所未有的世界。
所以他也想不明白,自己在动荡浩劫里生存至今,究竟是幸运还是灾难。
博士在这一点上,永远无法理解他的想法,看到他沉下来的脸色,博士叹了口气,道:“你不喜欢听我说这些话。”
楚门微怔,一瞬间有了些自我反省的冲动,他手心使力,刚想从实验台上下来,博士就朝这边走了过来。
“躺好。”它皱着眉,指了指实验台。
楚门迟疑了两秒,权衡后还是顺从地躺了下来,博士不知从哪拽出一个头盔又戴在他头上,厚重而富有压迫性的眼镜被紧紧扣在眼睛上,视野里就只剩下了一片黑。
“这是什么?”他有些焦躁地伸了伸手,不知扯到了什么,手里是滑而凉的布料。
博士没有应声,但很快,视野里出现了微弱的光,紫色的,还有绿色,蓝色。
光线由模糊变得清晰,楚门才看到这是霓虹灯在闪,闪烁间拼凑出一个巨大的方形。
楚门仰了仰头,一眼望不到楼顶。
伴随而来的是逐渐聒噪的人群声,大楼似乎旋转了起来,又好像是他在转,总之天旋地转间,他瞥见了一闪而过的正在街边喝酒划拳的男人,瞥见了被霓虹灯包裹的树下啃骨头的小狗,还有从立的高楼,逼仄的小巷,川流的人群,亮得刺眼的路灯。
他试探性地走了几步,脚下是柏油路,他的鞋底并不厚,在尚有余温的路面上微微发热。
小狗察觉到他的脚步,警惕地抬起眼,将一块不知什么人丢在这的骨头望身后扒了扒。
几辆自行车从身边飞速滑过,笑声像雨点落在地面,噼里啪啦的。
“博士?”楚门试探性地叫了声,没有人应他。
路边下围棋的人群簇拥成一团,忽然有个人转过了身,看向他的方向招了招手,道:“一起嘛!”
他迟疑地转过头,并没有看到身后有什么人。
那人又挥了挥手,催促道:“快来啊!”
一阵凉风从楚门背后吹过,他摇了摇头,加快脚步离开了这里。
愈往前,灯光的颜色越鲜艳,人群也越来越多,笑声更响,脚步愈快。
楚门几乎狂奔了起来,身边的一切都化成了风在耳边掠过。
他手猛地收紧,头盔也随之滑落。
博士被他拽得踉跄了下,只能用手扶在实验台边缘,这样一来,它便以俯身的姿势与楚门平行,直直地撞进了楚门睁开的双眼里。
看到里面的慌乱,它愣了下,一时间没有起身。
楚门手腕上再次亮起了红光,提醒着此时他过快的心跳,博士眨了下眼,迅速直起身,看向操作屏上的脑电波记录。
楚门用了很久才将视线聚焦起来,他分不清是疲惫居多还是讽刺居多,等到彻底找回意识的自主权,他才道:“这就是你让我开心的办法?”
“你不是想回到人类社会吗?这是最好的办法。”博士注意到,他的脑电波线条凌乱繁杂,像是梦中无意识才会形成的混乱,不由问道,“你不喜欢吗,为什么要挣脱出来?”
“我不喜欢。”楚门摇了摇头,从实验台上坐了起来,“我知道这是什么样的时代,即使我过不好,我也知道这就是现实,不需要用这些来自欺欺人。”
博士闻言关掉了脑电波监测图,敛着眸道:“人类真的很奇怪,喜欢虚构幻想的事物,真正置于幻想时又会想要逃离。”
“因为人类敢直视现实。”
真实的虚假总好过虚假的真实。
第15章 花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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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士不知为何,表情看起来不是那么的好,楚门心里有点发怵,意识到自己或许又惹了它不愉快。
他摸了把鼻子,思忖着要不要说点什么。
博士的嘴角不甚明显地压了压,有点苦恼似的说道:“抱歉。”
没有等楚门反应,它就把头盔收起来,塞进了角落一个柜子里,直起身时它看向楚门,示意他下来,然后说:“你不喜欢,那就不用了。”
楚门脚有些发软,尤其听完这句体贴话,吸进鼻腔的空气也被滤得稀薄了几分,他深吸了口气,一手扶住冰凉的台面。
疼痛让肌肉变得酸痛,加上在幻想里无休止的狂奔,楚门脚下像踩着棉花,轻飘飘的难以支撑沉重的身体。
他身形晃了下,博士第一时间伸手去扶他,手指又急促地转了个方向,将操作台移到他面前,“扶着,小心点。”
楚门实在很不会解释什么,索性伸手握住了它的手腕,有些干巴巴地说:“嗯,谢谢。”
比起语言,人类更擅长用行动表示态度。
楚门想不起来这句话是什么时候听来的,也许是博士说过的,也许是哪部肥皂剧里学来的,总之他觉得博士应该会理解他想要表达的意思——他并不讨厌它。
博士被他握住手腕后,肉眼可见的有些局促,它先是盯着楚门的手指,很久后,像是反应过来似的,睫毛抖了抖,支起手腕让楚门能够更好地使力。
楚门尝试着走了几步,逐渐感受到地面的真实后才松开了手。
博士平时只喜欢穿衬衫,真丝的衬衫在袖口折了起来,从楚门手下抽回时,会划到他的手心,冰凉且顺滑。
楚门觉得掌心有些发痒,便蜷缩起手指,看上去反倒有些恋恋不舍的含义。
博士对于他开心与否这件事格外上心,它看向他道:“你想要什么都可以告诉我,如果能让你开心的话。”
没等楚门开口,它又补充了句:“不可以出去。”
意料之中,楚门挑了下眉,坦然道:“那没事了。”
楚门觉得自己每天的心情都很平静,算不上开心,但也至少算不上难过。
可是检测结果总在显示他的身体越来越无法自愈,似乎他的情绪是由这些数据构成的,而他自己从来体会不到。
博士并不喜欢他的回答,却也知道无法改变,它叹了口气,头一次鲜明地露出苦恼的情绪,“楚门,你真是我处理过最棘手的问题。”
楚门记起自己很久之前看过的一部电影①,那是一部很压抑的讲述亲情的电影,他已经忘记电影名字,甚至也记不起主角的长相。
只记得有个画面,是四四方方的构图,灰绿色的背景,主角的母亲站在画面的中央,正方的边框将她箍得很紧。
她看着儿子因为狂躁症摔花瓶,目光却沉淀着平静和温柔,她说他只是得了病,她会等着他变好。
楚门忽然觉得,自己很像那个被迫不懂事的孩子,如果是正常人,遇上他这样的早就要发脾气了。
楚门沉默了会,良心大方地提供了一个方案:“我想要一束花,可以吗?”
这并不算一个简单的要求,在这样生态贫瘠的条件下,一束花堪比昔日的满城黄金了。
博士愣了下,很快道:“可以,想要什么花?”
“植物室里没有的花。”楚门随意道,“你喜欢什么,就带给我什么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