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见雪来(59)
他深深地蹙起眉头,就在这时他收到了澹台净的罗盘传音:
“玉儿,晦儿到了么?”
“到了。”
“替孤看管他,自今日起,你的戒律便是他的戒律。”
他把刀收回刀鞘,朝塔楼走去。一步步走上铺满苔藓的石头阶梯,空气中迷醉的酒味越发浓厚。外面寒风刺骨,塔楼里面篝火高烧,温暖如春。眩目的灯火下男男女女人头攒动,个个衣着暴露,开领一直开到肚脐,露出大片细白胸脯。他们浓妆艳抹,饮烈酒,吸食五石散,手脚发软,飘飘欲仙。
边都律法森严,夜晚集会歌舞会被抓去大牢。雪境倒成了这些世家子释放天性的绝佳场所,在很多人看来来拓荒卫不是放逐,而是享乐。即使很可能明天就会战死,这种濒临死亡的刺激感让他们更加血脉贲张。
场中人高喊着“苏如晦”的名字,一声高过一声。苏如晦坐在人群中央,笑意慵懒。他的膝头坐了个妖娆的舞女,光洁的大腿在灯火下淋了油脂似的,珠光玉润,白得刺目。人群在劝酒,苏如晦面前的黑漆案上摆了十碗烈酒,每碗酒里面都放了活金鱼。这些不良子弟以喝酒泡活鱼证明自己是个英勇的男人,即使他们在战场上尿裤子。
桑持玉被淹没在人群里,他的面前,打了鸡血一样兴奋高喊的不良子弟挡了他的路。他拨开这些人,一面艰难向前行进,一面思考等会儿如何向苏如晦传达师父的命令。他不是个擅长说话的人,也不知道苏如晦会如何反应。
苏如晦会想起他来么?
人群再次沸腾,桑持玉抬起眼,看见苏如晦膝上的舞女端着酒递到他手里,他举酒敬人群,尔后一饮而尽。场中炸开了锅似的,所有人都在大喊“苏如晦”。他继续喝,一碗碗烈酒金鱼从舞女手里接过,一碗碗一饮而尽。舞女拿起最后一碗,却不递给他,张口饮尽酒液,低下头吻住了苏如晦的唇。
仿佛全世界的光都聚焦在他们俩人的身上,周遭一片黯淡。桑持玉站在灰暗的人群里,看那舞女渡酒给苏如晦。他们热烈深吻,旁若无人。
桑持玉想他不该过去的,他走过去说什么呢?难道告诉苏如晦,秘宗武官戒律:不可饮酒,不可淫乐。你喝女人嘴里的酒,一下子破了两条,我奉大掌宗的命令前来拿你。真是蠢透了。
他不想打扰苏如晦,更不想出现在苏如晦的世界。
从十五年前的那场晚宴起,一直到现在,他都这样认为。
爱苏如晦的人很多,边都的花魁娘子、那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舞女、江雪芽、韩野,还有极乐坊一大票哥哥弟弟。而桑持玉站在黑暗里,站在沸腾的人群里,注视他,看他光辉灿烂。或许终有一天苏如晦会像遗忘花魁娘子和小舞女一样遗忘他,反正苏如晦并非第一次将他忘记。与其走到那一步,不如一开始就不要产生无谓的情爱纠缠。
所以,现在,桑持玉缓缓把自己的衣角扯回来,一言不发。。
苏如晦咬牙道:“我杀了苏垢,你不怕妖族的家伙对我不利?”
桑持玉低声道:“你会安然无恙。”
“桑持玉,你这人没良心的么?你感觉不出我对你的好?”苏如晦气道,“你觉得我是吃饱了没事干净日管你的闲事?”
桑持玉脚步一顿,握紧拳。他回眸,目光非但没有半点儿软化,反而更是冷上了几分。
“留下来,可以。我先去杀韩野。”
苏如晦疑惑了,“关韩野屁事?好吧,我承认他是挺欠扁的,还曾经背叛我,不过我感觉他背叛我可能另有隐情……反正他罪不致死,你和他过不去干嘛?”
“我想杀,便杀。”桑持玉冷冷道。
这理由苏如晦无法反驳,又问道:“韩野是洞玄境秘术者,你别和他打得两败俱伤啊。”
桑持玉的话语中有轻蔑和冷然,“杀他,不在话下。”
苏如晦感到头疼,从前拓荒卫的同僚背地里骂桑持玉是个煞神,苏如晦还不信,觉得他们嫉妒他诋毁他的名誉。毕竟苏如晦和桑持玉相处这么久,桑持玉除了闷了点儿,手黑了点儿,着实没旁的值得诟病的地方。他杀人,从来只杀澹台净指定的人。
现在苏如晦才发现,剥开君子的皮,他当真是个彻头彻尾的煞星。没了澹台净的戒律约束,他杀人只凭好恶。他若真要杀韩野,韩野必然小命不保。苏如晦心思急转,怎么才能让桑持玉放弃杀韩野的念头?
苏如晦犹豫的模样落在桑持玉眼中,反倒成了焦急和不舍。桑持玉的心慢慢落了下去,别过脸道:“苏如晦,别找借口了。你不是担忧我的安危,而是顾惜他的性命。”
说完,他推开腰子门,跨出门槛,头也不回地走了。
苏如晦怔怔地,凝望他墨黑的背影,一点点消失在苍白大雪里。
人走了,院子好像在一瞬间空了许多,苏如晦的心也空了。他无精打采地回了屋,坐在炕沿上发呆。他把夏靖给他的琉璃盏取出来,灯盏里星阵散发着柔柔的光晕。他琢磨着这玩意儿怎么用,心里同时又犯嘀咕,桑持玉凭什么说他一定安然无恙?妖族那群怪物若想刺杀他,他可没把握全身而退。
正想着,窗牖没关严实的缝隙里忽然钻进来一只白绒绒的大猫。
桑宝宝蹲在窗沿上,抖了抖身上的雪粒子。他默不作声跃下窗台,落在苏如晦的炕桌上。妖族、黑街、秘宗,对苏如晦来说,它们全都是隐患。苏如晦是麻烦的制造者,更是麻烦的中心。不管有事没事,麻烦一定登门寻他,桑持玉没法儿把他一个人孤零零留在风云诡谲的边都。
桑持玉不愿意以桑持玉的身份面对苏如晦,那便做一只小猫好了。桑持玉低头看自己毛绒绒的爪子,心里满是苦涩。
苏如晦想撸桑宝宝,桑宝宝躲着他,贞洁烈猫似的冲他哈气,不给他碰。
“一大一小,都没良心。”苏如晦气得脑门子疼,“都说君子远庖厨,我虽不是什么君子,好歹是个少爷。给他做这么久的饭,那么烫一个肉夹馍,怎么就捂不热他的心!还说我淫荡,我什么时候……”
苏如晦猛地卡了壳,若将时间回溯到十几年前,他年少纨绔的时候,他的作风确实相当令人不齿。唉……苏如晦往榻上一躺,死鱼似的挺尸。时间不可回头,那些陈年旧事,他便是想改也改不了。
心里不爽利,桑宝宝不给撸,他苏如晦偏要撸。老虎叼黄羊似的把桑宝宝抓进怀里,苏如晦一手握住它四条腿儿,嘟囔道:“可是他都为我哭了,怎么还这么讨厌我?不应该啊……”苏如晦薅桑宝宝的猫毛,薅一搓念一句,“他讨厌我,他稀罕我,他讨厌我,他稀罕我……”
桑宝宝受不了了,忽然暴起,一口咬住苏如晦的手指头。苏如晦指尖一痛,被桑宝宝咬出了几滴血珠子。桑宝宝从苏如晦怀里挣出去,一溜烟逃到床尾,警惕地盯着苏如晦。它耳朵往后折,还弓着背,仿佛苏如晦是它的天敌。
养不熟的臭猫崽子。处不熟的人。苏如晦望着自己的指尖发呆。
忽然想起什么,苏如晦坐起身,取出琉璃盏,放在炕桌上。桑宝宝瞧见那光晕温软的琉璃盏,起了好奇心。一面提防苏如晦,一面试探着接近炕桌,两爪搭上桌沿,猫脑袋从桌子底下探出来。
苏如晦把桑宝宝推开,“宝宝不许动,这是爹的命根。你爹我被抽走的记忆就在里头,我怀疑五年前我和他就上过炕了,也不知道究竟怎么上的。好不容易上一回炕,我还不记得了,这也太亏了。”
这就是收着苏如晦记忆的琉璃盏?桑宝宝僵硬了。
星阵在琉璃盏里发着光,淡蓝的光辉恍若细细的星光。苏如晦左右摆弄,记忆要如何吸收?总不能啃星盘吧?想不明白,扭身摸通讯罗盘询问江雪芽,趁苏如晦不注意,桑宝宝缓缓举起爪子,把琉璃盏推落在地。哐当一声,琉璃盏碎了。
苏如晦回过头,只看见一地琉璃碎片,登时倒吸一口气。桑宝宝飞也似的逃离炕桌,苏如晦甚至来不及抓住他的尾巴尖。苏如晦蹲下身,摸着地上的碎渣,无语凝噎。今儿真是什么事儿都不顺,桑持玉这个负心汉走了,桑宝宝也给他添堵。苏如晦心头火起,抡起鸡毛掸子重重一敲炕桌,怒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