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灯(62)
他说话温和有礼,几人虽然有些许疑虑,也不好在面上显现出来,嘲溪率先冲着人开口道:“沿着西方的小径走便是下山的路。”
这逐客令不算委婉,封寂却如同没有听出来似的笑着一颔首:“多谢。”
说着,他居然真的转身毫无留恋地往西边的林间去了。
待对方的背影消失于重重林中,谢逢殊总算放下了按在刀上的手,绥灵看他那么紧张,也忍不住笑道:“以前天不怕地不怕,现在见了个路人,怎么还紧张成这样。”
谢逢也有些不好意思,抿了抿唇道:“我也不知道。”
绥灵只当他喝了酒有些迷糊,揉了揉他的头:“快去睡觉。”
夜过三更,乌云遮蔽天际,方才还明亮的月色被遮盖得严严实实,林间无故起了风,有一道人影在林间树梢之上悄无声息穿行,快到封寂身边时一跃而下,跪倒在地上。
琅烬一身黑袍,只在夜色中露出一双眼睛,他跪在地上,对着封寂万分恭敬地一拱手。
“宗主,都来了。”
封寂稍稍一抬眼,群山笼罩在夜色之中,原本该是一片漆黑,却只见不远处的山崖之上有一点红色,轻轻一闪而过,又迅速钻进了地底。
那是一只妖魔血色的眼睛,这漫山遍野,不知有多少这样的眼睛在暗中窥伺。
“须弥的地仙都已经杀尽。”琅烬看了一眼封寂,有些犹豫地道:“只是宗主,那个和尚——”
“放心,既然回了大梵天,便没有那么快入世。”
封寂笑了笑,忽然低头看向琅烬:“你还没见过应龙今世的样子吧?”
琅烬一愣,如实摇摇头。
“少年意气、同袍情深,上古的拔鳞之痛、血海深仇,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
他说完,笑意一敛,透出无尽的森冷之意。
“渡厄境湖水冰凉刺骨,镇魔塔第八重更是苦寒,因他一片逆鳞,我待了数万年,如今重见故人,他居然不记得了。”
他慢慢地,一字一字叹道:“真是让人伤心。”
琅烬跪地一伏,沉声道:“宗主昔日之仇,如今尽数可报,应龙转世不过一个小妖,杀他易如反掌。”
封寂反问:“我杀他做什么?”
琅烬愣住了,于黑暗之中抬眼去看封寂,却见对方笑了笑。
“我只是奇怪,我与他都是上古妖邪,我放渡厄境邪魔而出,涂炭生灵,他斩蚩尤、杀夸父,翻天覆地,同样是罄竹难书的罪状,怎么偏偏他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后来我被镇压,他被诛杀,同样是刻骨之仇,怎么他一转世,就过得如此称心?”
夜色之中封寄看着茫茫远山,他长得温润,有些许清风朗月的味道,说出来的话却不带一分一毫情感。
“听闻当初应龙被燃灯斩杀于此,死前还不肯低头,说要将燃灯拆骨挖心。他不怕死,我杀他有什么用?”
琅烬听他说完,脸上有些许茫然之色:“那,宗主——”
“不过没关系,佛家八苦,死不过其中之一,不怕死,总会怕些别的。”
封寄打断他,唇边露出一点笑意,“你说得对,他如今只是一个修行几百年的小妖,拿捏他真是易如反掌,还是先拿到金丹吧。”
应龙乃上古妖兽,无需修炼,金丹已与天地同生,无论几世轮转,都只有这一颗,这也是谢逢殊此世修炼不出金丹的缘故。
琅烬不再说话,只对着封寂恭敬地行了个礼。封寂抬眼叹道:“也不知金丹是否还在应龙身上,若是不在,那就真是个废物了。”
天界已经因为燃灯古佛的突然造访乱成一团,然而大梵天之内却极其安静,落针可闻。
云雾之中,三天诸佛对坐,面面相觑,绛尘坐在最高处的蒲团之上,神色淡然自若,仿佛自己刚才说的不过是一句再平常不过的话,而不是震得三千诸佛哑口无言的惊雷。
也不只是过了多久,座下诸佛之首释迦终于开口。
“师祖所说的不再回大梵天,是什么意思?”
绛尘抬眼看向对方,语气平静无波。
“脱去神格,散去金身。”
诸佛神色皆变,纷纷念起佛号,释迦急急开口:“师祖——”
“我自上古创世之时成佛,而今已是数万年,才知自己空有佛骨,并无佛心,生了许多妄念。”
绛尘抬眼看向底下一众佛门弟子,望见他们脸上的震惊之色,却不在多做解释。
“修佛不过修心,我心中已无大道。”
“阿弥陀佛。”释迦长颂一声佛号,“师祖数万年间修心修念.道不离身,怎会不知世间万象皆为虚妄?”
绛尘微一抬眼,答:“他是真的。”
万象虚妄,世事如尘,偏偏谢逢殊摸得着,碰得到,是他触过的一团火,一道光。
释迦叹了口气:“祖师于大梵天苦修数万年,妄念不过短短一瞬。缘起缘灭,因果轮回,何苦执着?”
云雾翻腾,大梵天金莲铺地,三千诸佛低声念着佛经,气势恢宏,萦绕在绛尘耳边。
绛尘望向众僧,声音在佛号中清晰可闻:“因缘已定,业果自受。妄念既生,九死不悔。”
释迦看着眼前的恩师,眼中多了些许悲怆之色,“入三天之佛犯戒入世,要在恶道走一遭,师祖何苦——”
飞升三天的佛修,已经是金身大成,成佛成圣,犯了业果重返人间,要在恶道待上整整七日。
没有佛修知道恶道是什么样子,或许是千年冰雪不化的酷寒之地,又或者是熊熊烈火炙烤,也可能是无尽深海,不见天日。
总之是个要堕天的佛修扒掉一层皮的地方——这是惩罚,也是要劝堕天之佛,幻象重重,唯有佛法慈悲,为何不迷途知返?
绛尘是创世之佛,怎么会不知道,他一抬眼,神色未有任何波动。
千佛诵经之声响彻云霄,偏偏他心如磐石,未曾动摇分毫。
他的慈悲、耐心,唯一的一点温存都给了谢逢殊,其他人便没有了。
事已至此,再无回头的余地。诸佛对望一眼,神色复杂,最终还是齐齐阖目低首,长叹了一句“阿弥陀佛。”
佛号阵阵,似叹似惋,诸佛从蒲团起身,为绛尘让出一条路来。
绛尘穿过他们,踏着金莲层云一步一步往大梵天外走,路的尽头层云翻涌聚集在一起,中间破开一个入口,里面是无尽黑暗,与大梵天光明之相形成鲜明对比。
绛尘未有片刻迟疑,在三千诸佛的佛偈之中,踏了进去。
其实外面关于恶道的传言都是对的,每个进入恶道的堕天佛看到的景色都是不同的。有的是烈火,有的是深海,全取决于自己内心。
绛尘看到的,是无尽的黑暗,还有黑暗尽头的谢逢殊。
他没有什么惧怕的,唯有的牵挂,也只有一个谢逢殊。
谢逢殊依旧是一身红衣,璀璨如同星辰,他于不远处看着绛尘,脸上笑眯眯的,撒娇似的问:“绛尘,你喜欢我吗?”
绛尘知道这是幻像,但他的神色不可避免的柔和了下来。谢逢殊慢慢走近他,一遍一遍问:“你喜欢我吗?”
他已经走到了绛尘的身前,仰头去看眼前的人,非要对方给个答案。
绛尘垂眼去看他,在茫茫黑暗之中,谢逢殊突然轻轻笑起来。笑声在茫茫黑暗之中回响,显得四周有些空旷,他道:“我知道你喜欢我。”
他的神色忽的冷了下来,死死盯着绛尘问:“那你当初为什么要杀我呢?”
话语刚落,绛尘胸口猛然传来剧痛,仿佛被利刃贯穿。
他低下头,封渊刺穿了他的左胸,鲜血浸湿了素白的僧袍。谢逢殊的手按在他的胸口,问:“还记得我死前的话吗?”
眼前的红衣少年语气冰冷,带着从未有过的恨意,一点一点在绛尘耳边吐露。
“我早晚会拆了你的骨头,挖掉你的心。”
作者有话说:其实这篇文又叫命盘去哪了/佛骨去哪了/金丹去哪了/魂魄去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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