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命大臣自顾不暇(5)
“不是很高兴。”
回来得晚,白日里该做的功课也没做,得在晚间补上。
许观尘回了房间,洗漱过后,拢着头发,点上安神香,预备开始今日的打坐。
才点上香,外边成公公敲门:“小公爷,殿下问您有没有时候去念经。”
但萧贽的原话肯定不是这样的。
“知道了,我走一趟。”
许观尘束起头发,披上道袍,将拂尘别在腰后,推门出去。
成公公等在门外,见他出来,连忙跟上去,看了他一眼,认真道:“有什么仇,都过了一年了,小公爷……”
许观尘加快脚步,不听他说。
去雁北的路上,他不是没有斟酌着给萧贽写过信,还拿香草系了个结,放在信封里。
不要说回信。驿馆里一支冷箭钉在他身边,冷箭上萧贽手里才有的、与那时萧启中的一般的毒,叫他险些送了命。
那阵子裴将军为了顺萧贽的意思,在往雁北的官道上设卡,许观尘被拦下来,裴将军还当过他们之间的传话人。
裴将军传萧贽的话,有两句许观尘记得很清楚,其中一句是:“倘若萧启再出一回事,你才肯跪着回来,替他再求一回药是不是?”
裴将军说这话时也不敢看许观尘,只道萧贽是说气话。
还有一句是,让他滚。
于是许观尘遵他的旨,滚于雁北,自此死了心。
第6章 沉水浮香
冬月末至腊月,老皇帝状况转好,正好遇上年节,朝里局势稍有缓和。
这段日子里,老皇帝召见过许观尘两回,说的都只是养生调理之法。
直到除夕宫宴。
照着往年的规矩,除夕宫宴不过是皇族中人陪同皇帝宴饮,算是皇族家宴。
今年的宫宴,皇帝惦念着许观尘,说他年少丧亲,孤苦伶仃,要萧贽除夕来宫中赴宴时,把他也带上,还特意吩咐了司织府给许观尘制新衣。
这日许观尘起得早,爬起来洗漱过后,便抱着拂尘打坐念经,做完早晨的功课,天还是黑的。
他探头出去看,才知道是今日天阴,阴云翻滚,把天都压低了。
缩回房中换衣裳。
司织府早几日便将定国公的礼服送过来了。定国公原是武将官爵,连带着礼服也是窄袖紧腰的,英姿飒爽,不同他制。
然而许观尘不曾习武,定国公府的武学算是绝了脉,司织府再送来的衣裳,也是循着宽袍大袖一例的。
绯红的厚重料子,云水暗纹。许观尘换好衣裳出来时,飞扬正和成公公在走廊里翻花绳玩儿。
飞扬抬头看他:“美人儿。”
许观尘一愣,很快反应过来:“成公公,昨日你们出门,是不是经过脂粉巷了?”
“老奴不记得了。”成公公憋笑道,“小公爷快去罢,再不去就该叫殿下等着了。”
“飞扬,改了。”许观尘转头吩咐成公公,“今日不准他吃糖,等我晚上回来再说。”
他正了正衣襟,走下台阶。
拢着手在府门前略站一站,萧贽便摇着轮椅出来了。
除见礼外,别无他话。
政敌仇人自然没有什么话可说。
许观尘垂着眼坐在马车里,暗暗地念《清静经》,顺念倒念,念了好几遍。
顺念到第四遍的时候,萧贽瞧了他一眼,道:“司织府同你有仇?”
“没有啊。”许观尘忽然被他从经文里拽出来,随口就答了话,又忙补道,“回殿下,没有。”
萧贽再最后看了他一眼,便偏过头去,仿佛真是丑得看也不能看。
一件衣裳就惹得他不痛快。许观尘捻着衣袖边儿,心道今早还有人喊我“美人儿”呢。
马车一路畅通无阻,铃铛叮当响了一阵,直接在皇帝寝宫福宁殿前停下。
临下车时,萧贽道:“你今日同本王一起来。”也应当与本王一同回去。
听不懂他的言外之意,许观尘没有说话。
萧贽冷声道:“别去找萧启。”
许观尘虽不明白,却也点头应了。五殿下的旨意,他从来是莫有不遵。
今日老皇帝的精神头儿好,诸位皇子前来福宁殿请安参拜,时不时也说上一两句玩笑话。
好端端的,许观尘却忽然想见“回光返照”,又想见“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一句。
他俯身叩拜,抬眼时见老皇帝朝他招了招手:“观尘,来。”
当即便有小太监捧上软垫来,许观尘敛裳落座,老皇帝道:“朕听说,老五又欺负你了?”
倘若他说的是萧贽每晚都喊许观尘去念经。
许观尘摇头,轻声道:“不敢。”
老皇帝笑了两声,再不看他。
许观尘眼观鼻鼻观心,听他们说了一会儿话,老皇帝便抬手召唤近侍上前:“清和殿那几个道士,前几日用古方炼了两丸丹药,拿来给观尘看看。”
他又转头对众人道:“这是仙家之事,你们都不懂得,去罢。”
众人闻言,连忙起身跪退。近侍捧着檀木匣子近前,匣中一个描莲花的小瓷瓶,老皇帝朝许观尘点了点头,许观尘便濯手擦净,捧起小瓷瓶,将丸药倒在手心。
殷红颜色的丹药,拢共两粒。
许观尘是修道,他修道,说好听些,是为了修身养性,说难听些,不过是为了有事可做。他不信鬼神,更不信丸药,只是此时皇帝要他看,他不得不看。
许观尘将那丸药捧在手心,装模作样地看过两三遍:“臣道行尚浅,不识其中奥妙。”
“清和殿的小道士试过,还不错。”老皇帝道,“这两颗,朕同你一人一颗。”
老皇帝看向他,目光潜流之下,是容不得他推辞的压制。
分明就是试探。
许观尘心中宽慰自己,丹砂罢了,吃一颗也不会死,说了句“谢陛下赏”,转头捧起近侍奉上的茶水,就着茶水吞了。
“好。”老皇帝笑眯眯的,却将丹药往手心中一藏,拢起手,“原先要封你做定国公,朝中不少臣子反对,说你年纪太轻,不通武学,难堪大任。”
他不语,老皇帝便继续道:“你是许观尘,可你还是许闲,定国公府的许闲啊。年少才名满金陵,竟连朕的七皇子,也要被你压一头。你不通武学,他们不知,朝堂纵横,杀的人比战场上的还多。”
许观尘愈发低了头,不敢说话。
“你回来近一个月,又住在老五府上,朝中局势,你都看清了罢?老五与老七相争。”老皇帝道,“你同老五有过节,他总欺负你,你一准不会帮他……”
仿佛有什么虚虚的念头,在许观尘心中一闪而过,他与萧贽的所谓过节,是否也是有心人安排的?
他来不及想,也来不及说话,老皇帝又道:“你同老七交情好,是自小一起长大的情分,你会帮他。”
“朕大限将至,有心无力。”老皇帝一把抓住他的手,攥得紧紧的,“膝下几子……五皇子狠戾,六皇子羸弱。唯七皇子温良恭俭,德才出众,可王天下。望爱卿……尽力辅佐。”
许观尘却只道:“陛下洪福齐天。”
“朕乏了,你也去罢。”老皇帝松开他的手,“晚些时候再来,有两个人让你见,还有一件大事,要你去办。”
许观尘甩了甩掩在衣袖中的手,起身作揖,道了一声“告退”。
将出门时,老皇帝最后说了一句话:“定国公府的丹书铁券,你可收好了。”
今晨天阴,许观尘在福宁殿待的那么一会儿,外头便下起了雪。
他才出去,便有一个娃娃脸的小太监迎上来:“小公爷,诸殿下在偏殿略坐一坐,也都各自散了。外边天冷,七殿下吩咐收拾了偏殿,小公爷且去歇一歇罢。”
既在宫中,许观尘也不大担心别的什么,拢了拢衣袖便随他去。
偏殿收拾得齐整,那娃娃脸的小太监手脚麻利,放下热水热茶就出去了。
许观尘焚香净面,盘腿坐在席上打坐。偏殿暖和,熏得他略有困意。
念完一遍《清静经》,殿门一声响,许观尘也不睁眼去看,只以为是那小太监,温声道:“你自去歇息,不用伺候,等我醒了赏你。”
隔着帷帐,那人闻言,脚步顿了顿,便退出去了。
沉水浮香,龙床帐暖。
许观尘修道这么些年,头一回在打坐的时候睡着了。
这事儿要给祖师爷知道了,得打手板。
或许睡得太久了,身上皮肉骨头都泛着酸疼,许观尘闭着眼睛揉了揉脖子。
他反应过来,忽然觉得有些不对,暗暗地捧起身上盖着的锦被来看,纹样确实是皇家的纹样,莫不是……
七殿下?
那小太监领他来时,说的是七殿下,许观尘最先想到的,自然也是萧启。
他抱着被子偷笑,到底是从小的情分,他打着坐还能知道他睡着了,把他放到床上盖好被子。七殿下萧启一贯是这么温柔。
直到身后某个人伸出手来,把他抱在怀里揉成一团的被子救出来,笑了两声,心情貌似也不错:“醒了?”
这倒不大像是萧启的声音。
许观尘怔了怔,想要说话,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哑了,咳了两声还是原样。
他揉了揉眼睛,眼角还有泪痕未干。
不太对,实在是不太对。
他自小修道,从来固守精元,克己修身,不曾历过情事。方才混混沌沌的,反应不来,现在可算是明白了。
他揽着锦被,忍着疼从榻上坐起来,躲到最边上去,哑着嗓子道:“你……”
一句“你大爷的”哽在喉中,只见榻前衣裳散乱,红烛影摇,合衾酒洒,最明显的是——萧贽的肩上一个牙印。
萧贽不能自个儿咬自个儿的肩。许观尘张了张口,鬼使神差地啃了一下自己的手。
有点疼。
手上一个不大明显的牙印,萧贽肩上一个印子,许观尘来回看了四五遍,最后不得不承认,两个牙印——
都是他咬的。
许观尘怔怔道:我好狂野啊。
第7章 眉心丹砂
一觉醒来,枕边人是要命的人。
许观尘抱着被子坐在榻上,盯着萧贽出了好一会儿的神。
他寄名修道这么些年,从来都清心寡欲的,比真道士还道士,怎么睡了一觉,醒来就破戒了?
方才那一遭,他究竟是睡是醒?
若是睡着,可萧贽肩上的牙印分明是他咬的,许观尘还不知道自己竟然好梦中咬人。
若是醒着,怎么会这样胡闹?还是和萧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