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踏春(14)
作者:窥花客
时间:2019-07-15 07:20
标签:狗血 虐文
箭尖瞄准的是万红庵的后心,孟柯人自小骑射了得,从来是箭不虚发,穿杨飞叶俱不在话下。他看着那道正飞驰而去的背影,眼里赤红一片,酸涩作痛,手分明就搭在弦上,却迟迟不发。
直至二人的身影被吞没在林野尽头,孟柯人忽然将弓箭往地上狠狠一掼,蹲下`身去,将头深深地埋进掌间。
第三十五章
黑马驮着二人御风行了十数里地,进到一座荒山,其时已近中宵,四周林木参天却不闻鸟兽声语。行至半腰,前头忽然开阔,一片火影斑驳、人马喧腾,只见千百顶营帐密密匝匝遍布,粮草盈仓、矛戈林立,四处设下堑沟鹿砦,军士一个个雄纠气昂,甲光直逼人眼。
玄衣人将万红庵扶下马,送进其间最大一顶主帐当中,甫一掀帘便见到坐在正中铺地氍毹上的严玉郎。万红庵佯作吃惊,急煞煞飞身过去:“玉郎这是做甚,犯下恁大排场,好不嚇人!”
严玉郎却不搭话,只把他下巴挑了,细细端察起脸上伤痕:“亲亲这脸盘儿怎生坏的,真教人痛煞了。”
那玄衣人便俯身过来,轻声在严玉郎面前耳语二三。严玉郎闻言蹙眉,挥手将玄衣人摈下去,随即骂道:“孟家那一大一小两贼奴全不是东西,贼狗才生出贼狗种,糟蹋我阿丹一张好生生的脸,迟早将他肠抠出来,一把索到脖儿上吊死!”说着又万般怜爱地啜吻起那条条鲜红的掌痕,拿舌尖儿轻轻舔着,把唾沫抹匀。
万红庵由着他爱`抚,只瑟瑟抓住他一只胳膊:“玉郎怎把话讲得这般凶险,听着心间发慌,莫不是要……谋、谋逆。”
严玉郎眼中青光一闪,冷笑道:“甚么谋逆谋顺,这江山本就是前浪逐后浪,一代换一代,若细数起来,还指不定是属谁。他孟氏混赖着祖上荫蔽,气数早该尽了。”
帐外似起了岚风,将旌旗吹得猎猎作响,当真山雨欲来之貌。严玉郎窥伺如今之机,实已有十七年之久。
前朝末帝严焕在位二十三年,妃嫔数百、子嗣数十,俱在城破之日头颅滚地,血染华庭。有一氐族歌伶名唤禄珍,曾深得严焕宠爱,只是还未及册封,便遭其他妃嫔妒恨遣出了宫去。谁知她出宫之时就已珠胎暗结,七月后于复州产下一子,取名玉郎,无姓。
孟军攻陷京畿之时,玉郎已足八岁,禄珍将儿唤到身前,告诉了他生父姓氏、平生过从。第二日严玉郎在街上听见孟军血洗宫闱的骇人传闻,匆匆回家告与母亲,却发现母亲随一抹白绫悬在梁上,已断气多时。
自此严玉郎便开始在复州街头流落厮混、吃风喝屁,从个小泼皮混成大无赖,左右仍躲不过人的嗟叱白眼。与万红庵相遇则是他一生的转机,此后他一路飞身庙堂,平步青云。
严玉郎明里尽忠职守,为孟谌鞍前马后;实则暗里囤积粮马,拥兵自重。年初与氐族交兵之际,他便已悄自与氐、盍等族勾结,就是筹谋着孟谌将京畿兵力全数发派,趁着氐盍大军将其牵制之际,自己再从近京的郊野突袭,使之腹背受敌,无论如何也应顾不暇。
在他数次游劝下,孟谌已议定于明日鸡鸣将京畿守军二十万开赴边疆,自己亦随军御驾亲征。而明日晡时便是奇袭的最佳时机,京畿仅余数万兵力还未及调配,城中又无大将,他这边兵多将广、粮草充沛,取之可谓手到擒来。届时孟家江山倾巢而覆,还不是又尽落入他严氏之手。
现下诸事具备,连万红庵也被窃了出来,难怪严玉郎得意,对万红庵讲了不知几多诳言浪语。又勾万红庵亲过几个嘴,怜惜他路途劳顿,便要安排人侍奉他睡下。却是万红庵牵住了严玉郎的衣带,不肯教他走:“既已胜券在握,你我而今又难得团圆,何不趁此良夜宴乐一场,也好鼓舞些士气,安知不能一战而捷?”
严玉郎看万红庵如此殷切,心里也是欢喜,生出几分兴致:“阿丹这却说我心上,你我喜得团聚,是该做宴一场。只是这深山老林黑瞎瞎的,忒没个情致。”
万红庵牵他到营帐外头:“亭宇华台,那般若汤里嗅香观月是个情致;你在这群青旷野里燃个篝火,大家伙骈肩挨脚地举盅豪饮不也是情致,哪来许多讲究?”
严玉郎见他俏眉俏眼,语气又娇滴滴酥在人心上,便连声道:“依你是了。”
于是唤来将士,垒了个数尺的篝火台,一时火光窜天,将四下照得亮堂堂、明艳艳。众人摆开酒肉就在这旷地里开怀豪饮,不多时一个个赤脖红脸、鬓乱襟开;地上杯盏阑珊、残羹遍散。
草木枯枝都化了飞烟随火舌子越升越高,仿佛铺开一条往功名权势里去的通天大道,火星子都化作了金钱雨洋洋洒落,黄烟漫裹着人进了安享乡里,脚已飘飘然踩着云,正是无限风光好景。严玉郎看迷了眼,与万红庵交杯饮过好几盏酒,俩人头抵头地盯住对方,忽然都痴痴笑了起来,一同醉倒在这粲焕的火光里。
第三十六章
万红庵醒来时醉眼惺忪,颅内聍耵作响,似有万千飞虫盘旋。他略一挺身,想要舒展手脚,却发现脚踝与手腕不知何时都被绳索绑住,动弹不开。
环目四望,才发现周围也不是山中营帐,他已身处一驾舆车当中。外间传来轱辘阵阵与马蹄人声,似是在行军。万红庵挣弄几下,发出些声响,引来一雪甲白铠的军士掀帘窥探,见他醒着,旋即又将帘放下。不多时车舆晃晃悠悠地一停,严玉郎躬着身形钻进车内,在晦暗的光影当中朝他莫名地一笑。
万红庵将身子一屈一拱地挪向严玉郎,也勉强笑道:“玉郎是在戏耍我罢,快将手脚解开,皮肉都磨破了,你也不心疼么!”
严玉郎将万红庵揽到身侧,细细翻检那一双细瘦手脚,果见得绳索已将皮肉勒出道道淤痕,渗出血水。他心中也是怜惜,便将万红庵被缚的手腕捧到唇边,轻轻舔吻:“阿丹再忍耐些时辰,待晚间入了城,便放你好好歇息。”
风无意间刮动窗帘,外面行进的大军浩浩汤汤望不见头尾,分明是往洈邑的方向开赴。
万红庵后背已暗暗发汗,却仍强作镇定,委委屈屈地将头往严玉郎怀里拱去,瓮声道:“玉郎为甚要这样绑我,千辛万苦地投奔过来,就恁个下场?”
严玉郎森然一笑,露出满口白牙:“当然是怕你生出翅子,撂下我跑了。”
万红庵扭头嗔道:“这是哪的怪话,我不爱听!”
话音落下,那间严玉郎果然半晌没了动静,一时只听见外面的人声马沸。万红庵微微转脸,想暗地窥探严玉郎神色,却见他不知何时已将头抵了过来,正阴恻恻盯着自己,声音亦不明朗:“阿丹果然是长本事了,也晓得阳奉阴违,同我耍心眼子。”
万红庵当心一惊,刚要争辩,却被捏住两颊。严玉郎覆过唇去,将他还未说出的话头尽数堵进喉里,嗤道:“咱俩就是那并蒂的莲、比目的鱼,你甚么心思,我还揣摩不透么?明里对我殷切献媚,巴巴投奔过来;暗里不过是想摸清我这处虚实,好给宫里那狗才通风报信不是?”
万红庵慌忙摇头,身子已颤颤地想往外钻,却被严玉郎箍进怀里:“好冤家,你且放心,只要你汉子我还活在这世上一日,就容不得你往别人身边溜窜。”说着又按住万红庵呷吻过几口,柔声道,“孟家那大的已经跑跤州去了,不多时臭皮囊就该被马蹄踏碎,变一滩脏泥烂肉。你现在安安生生与我消停了,晚间进城,我把孟家那小的头也给你拧下来做耍,看好不好?”
正吻得销魂,忽尔严玉郎一声痛叫,从嘴里吐出几口血沫。万红庵怒目瞪着他,眼眶赤红一片,齿缝间也染着几道血丝。
严玉郎被惹恼了,面目陡然变得阴鸷,纵身压将过去,万红庵的背脊咚地一声磕上舆板。他痛得脸色煞白,却被束手缚脚无法反抗,倏尔一道光打在脸上,是一个传令兵掀帘进来,颤巍巍禀道:“大、大将军,粮仓失火了!”
严玉郎闻言面色一变,跳下舆车放目眺去,果见远处青翠山林间冒出滚滚浓烟,席天卷地,仿佛那满仓满斗的金稞银粟就在他眼前熊熊燃烧,直化作一滩余烬。后方有几个小兵灰头土脸地奔来,头发被烧得焦糊,衣服也破败不堪:“大将军领兵西进,我等本是领命驻守粮仓,却不知胡宗从哪里携五千骑兵突袭,被杀个措手不及……”
胡宗是孟柯人的亲信。严玉郎只当把孟谌支走,便再无后顾之忧,京畿之地唾手可得,哪里把孟柯人这等小毛孩放在眼里。他粮草运送向来谨慎,囤粮之处也选得隐蔽,自认是算无遗漏,又怎会料到有这奇兵天降。
严玉郎掀开帘子再入车内,见万红庵噙着一抹笑倚在舆板上,旋即心下明了:“贱人,这下你可如意了!”说着一脚踹到万红庵腹上。
万红庵呻吟一声,分明是痛到不行,眉梢眼角却都泛着喜色,难掩心中得意。严玉郎就算堪破他心计,不还是落了圈套——原来他出宫之际就早和翠岫议定,烟火为讯,分头而行。昨夜他诓严玉郎点燃篝火,翠岫悄悄攀上宫墙,知悉了方位,翌日便奏报上去,就是拿捏着严玉郎携大军袭进无暇分心之际,一举兵行险境,拿下后方。
纵是十数万雪甲精兵,没了粮饷,不还是如空心的鼙鼓,一击便破。
空气里一时仿佛也漫是粮草焚烬的甜香,万红庵被缚的双手捂在腹间,哼哧哼哧地笑着。严玉郎一把捏住他的脖子,五个指头都陷进肉里,手背上暴出道道青筋,忽然也龇牙笑了起来:“得意个甚么劲头,忘记我先头说过的话了?浑家,便是地狱油锅,你也得陪着我去。”
第三十七章
胡宗烧毁了严玉郎历月积囤的粮草,又缴获兵甲胄数千,俘虏百来严军将士,虽放跑了几十残兵,倒不穷追。他快马回宫向孟柯人述职,将所见情形都一一禀报,静候着孟柯人下一步的吩咐。
此役本是旗开得胜,给了严玉郎好一记釜底抽薪,却未见孟柯人流露出几分喜色,反是愁眉不展、阴云满面。
先前翠岫来报信时,他原是不肯轻信的,甚至笃定万红庵这主仆二人同气连枝,不过是要唱一处苦肉计,与严玉郎搭伙传了假情报过来,实则是引蛇出洞,要戕害自己。毕竟现下父皇远征,他驻守京畿,哪怕丁点的纰漏也疏忽不得。
可任着孟柯人思来想去,却左不过对那道骑黑鬃远去的身影搁置不下,一时恼恨起来,不知自己是招惹了甚么心魔业障,索性破罐子破摔,遣胡宗率数千人去了。明知是计,便也把这计戳破,好教他死心了罢。
孟柯人实在未成想到,派去那数千人,竟当真捣毁了严玉郎处心积虑藏匿的粮饷。万红庵并没有诓他。晓霭那泣血的诉辞仍言犹在耳,他却心内彷徨,一时不知如何自处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