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许你(61)
身下人抬手回抱住了他的肩膀,呻吟出声:“……混账。”
祝云瑄不记得自己是几时睡过去的,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在梁祯的怀中安然入睡,他做了梦,梦里的场景不断变换,却都是实实在在刻在他心底最深处的记忆。
他在冷宫看到兄长假死后的尸体,天都塌了下来,被人强行带回寝殿的路上,梁祯出现在他的面前,给了他一方帕子,叫他按住额头上不停淌下的血,那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个人,浑浑噩噩中连对方长什么模样都没有看清楚。
他跪在朝堂之上,周围是吵吵嚷嚷的群臣,他的父皇高坐在御座上,冰冷的目光审视着他,他被人下套办砸了差事,无数幸灾乐祸的人在等着他被皇帝厌弃处置,他又愤怒又无奈,百口莫辩,梁祯站了出来,寥寥几句话,帮他撇清了罪责。
他闯进甘霖宫的皇帝寝殿,恳求他的父皇不要撤去他母后宫中的牌位,被他的父皇不留情面地痛斥,他在寝殿外的雪地里从天黑跪到天明,想要求他的父皇收回成命,直到昏迷失去意识,是梁祯将他背了回去,亲手给他喂了药。
那时他才十五岁,父皇不喜、母后早逝、兄长落难离宫,他被迫一夜间长大,去接触那些他不愿意接触的明争暗斗、尔虞我诈,他的身边只有一个亦敌亦友的梁祯,他喜欢他、爱慕他,明知不应该,却控制不住那颗因为他,而重新火热跳动起来的心。
后来的那些痛苦和难堪他已不愿去回想,连梦中也不愿再记起,十年的时间,梁祯给过他的最初的那一点温暖,他一直铭记在心,亦如同那份最初的心动。
梁祯一直没睡,将祝云瑄揽在怀中,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睡颜,不舍得移开眼睛,情 欲退去后满心的欢喜中,还夹杂着些许不真实的空洞和怅然。
他从来不是多愁善感之人,这一刻却真真正正地体会到了面对挚爱时,那种莫名其妙的患得患失。
祝云瑄在睡梦中眼角沁出了眼泪,不知道他梦到了什么,梁祯轻声一叹,低头温柔地帮他吮去。
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好人,在梁家被虐待着长大,心中只有仇恨,知道自己的身世后活着的目的也只剩下报仇,他确实做到了,他恨的人都得到了报应。唯一的意外,只有祝云瑄,这个仇人的儿子,却成了他怎么都放不下,甚至叫他走火入魔的执念。
和祝云瑄纠纠缠缠这么多年,他心中所受的煎熬半分不比祝云瑄少,在遇到亲生父亲之前,从来没有人教过他该如何去用心对待自己爱的人,他自以为是的占有和逼迫,只会将人推得更远。这是他这些年孤身一人,反反复复地受着煎熬和折磨,才终于想明白的道理。
祝云瑄说这三年每天都在想他,想起他就难受,不想他也难受,他又何尝不是,最痛苦的时候甚至想过回去大衍回去京城,将祝云瑄绑来,就这么将他绑在自己身边一辈子,可他也清楚,若是他当真这么做了,死的人不是他便是祝云瑄。
他没有与祝云瑄说过,三年前他刚跟父亲相认时,父亲曾劝过他早日娶妻断了心思,不是为了叫他生儿育女传继香火,只是怕他日后过得太寂寞,像他父亲一样寂寞一辈子。他没有答应,他与祝云瑄较劲,也在与自己较劲,他最终没有输,祝云瑄也没有输,他们为彼此妥协,都赢了过去的自己。
知道暥儿的存在时,他痛痛快快地喝了个酩酊大醉,三年来第一次睡了个好觉,连梦里都是笑着的。
就像现在躺在他怀里的祝云瑄,哭过之后嘴角又轻勾了起来,像是做着什么美梦一般,再不似从前,连睡梦中都皱着眉不得舒展片刻。
梁祯静静看了他许久,无声一笑,一个亲吻落在了他的唇上。
卯时四刻,暥儿第一个醒来,没等他吵嚷,梁祯立刻起身将人用外衫裹着,抱去了外间,给他洗漱更衣。
暥儿还记得昨天半夜梁祯这个父亲欺负他爹爹的事情,哼哼唧唧地问他:“爹爹为什么不起床呀?”
“你乖,你爹爹累着了,让他再睡一会儿。”梁祯笑着提醒儿子。
小孩儿攀着他的胳膊与他撒娇:“那父亲你以后不要欺负爹爹哦。”
梁祯失笑:“小屁孩儿,就知道向着你爹爹,说了没有欺负你爹爹还不信呢。”
暥儿歪了歪脑袋,自然是不信的:“我看到了,爹爹哭了,父亲还压着爹爹,父亲就是在欺负爹爹。”
梁祯笑着拧他的鼻子:“那是因为父亲在和你爹爹洞房,小宝贝以后就懂了。”
暥儿瞪圆了眼睛:“那父亲和爹爹是不是又有小宝宝了?”
梁祯随口逗他:“是啊,有宝宝不好吗?有宝宝就能陪暥儿玩了。”
小孩儿不再说话了,就这么怔怔望着他,大眼睛里蓄起了眼泪,瞬间泪眼汪汪,梁祯赶忙给他擦眼泪:“小宝贝怎么又哭了?乖乖,别哭了,一会儿你爹爹看到要生气的。”
暥儿委屈巴巴地抬手抹眼睛,憋着眼泪不敢放声哭嚎:“你们有了新宝宝就不要暥儿了,呜……”
梁祯手忙脚乱地哄着人,哭笑不得中又夹藏着心酸,他本就是随口一说逗孩子的,没想到暥儿这小娃娃会这么敏感,竟还哭了。
将孩子抱进怀里,梁祯轻拍着他的背温柔地哄他道:“乖乖,别哭了,父亲跟暥儿保证,只有暥儿,不会再有别的宝宝了,小宝贝乖,以后父亲爹爹和暥儿小宝贝永远都不再分开。”
第七十二章 君无戏言
祝云瑄一直睡到辰时过后才醒,迷迷糊糊间刚坐起身,梁祯就带着暥儿进了门来。
他们已经去外头玩了一圈回来,小孩儿见着祝云瑄醒了,立刻扑了过去,笑嘻嘻地往他怀里钻:“爹爹爹爹快起床,太阳晒屁股了!”
祝云瑄懒洋洋地倚在床头,笑着摸了摸他的脸:“乖宝宝不许说这么不文雅的词,被人听到了会笑话你的。”
小孩儿眨巴着眼睛望着他:“爹爹,你怎么这么晚才起来?父亲说是因为昨晚你们洞房太累了,父亲没有欺负你,是真的吗?”
祝云瑄:“……”
梁祯无奈又好笑,伸手捏儿子的鼻子:“小东西你怎么还惦记着这事呢?”
小孩儿咯咯笑着左躲右闪,钻进祝云瑄怀里,不依不饶地追问他:“爹爹爹爹,父亲说的是真的吗?”
祝云瑄尴尬点头:“是真的。”
说罢又皱眉问起梁祯:“你跟孩子说这些做什么?过后他随口就跟人说出去了,丢不丢人?”
梁祯不在意地笑道:“做都做过了,陛下害羞什么?”
“你脸皮怎么这么厚?”
“你放心好了,我已经教过他不要跟别人说,你儿子这么乖会听话的。”
小孩儿立马点头附和:“暥儿很乖,暥儿不会跟别人说爹爹和父亲洞房了,连大爹爹也不能告诉。”
“……”祝云瑄移开目光,轻嗤了一声,唇角却没忍住上扬了些许。
用早膳时,梁祯说起一会儿便与秦家人告辞回去,正低头吃着东西的祝云瑄闻言抬眸:“先头不是说要在这里多玩几日,怎么,岛上出什么事了吗?”
梁祯随口道:“没什么大事,不过我们也出来好几日了,还是早些回去吧。”
祝云瑄未再多问,点了点头:“行吧,回去就回去吧,反正在哪都一样。”
梁祯笑了一笑,给他夹菜:“你多吃些,吃饱了我们就出发。”
待祝云瑄用完早膳,一家三口便辞别秦家人,登船打道回府。
回去时是顺水行船,虽然出发的时辰晚了些,只要不遇上大风浪差不多傍晚便能回到岛上。祝云瑄身子不适,上船没多久就又睡下了,梁祯带着儿子去甲板上玩,没再吵着他。
一直到晌午过后,吃饱了的暥儿躺上了床睡午觉,祝云瑄才醒来,越睡越倦怠,浑身都不得劲,靠坐在床头,连床都懒得下。
梁祯给他倒了杯热水来,关切问他:“要吃东西吗?”
祝云瑄摇了摇头,润过嗓子后总算舒坦了些:“没什么胃口。”
梁祯在他身旁坐下,捏了捏他的手,轻笑道:“昨晚我该轻点的。”
“……还好。”祝云瑄顺势倚到了他的肩膀上,垂眸安静看了一阵睡得满脸通红、额头上还沁出了汗的儿子,手指轻轻拨了拨小孩儿柔软的脸蛋,低声喃喃,“他刚出生时只有丁点大,浑身青紫,气息微弱,连哭都没有力气,好几次都差点救不回来,每天身上都扎满了针还要泡药浴,才勉强撑过了满月。”
梁祯嘴角的笑意渐渐淡去,握紧了祝云瑄的手,祝云瑄的声音更轻了些:“我不敢见他,不敢抱他,有一回半夜听到他的哭声,他忽然发了高热,差一点就没了,我一夜都没合眼,却不敢去看一看他,幸好,幸好太医把他救了回来……”
梁祯微怔,原来当初祝云瑄说的也并非完全是骗他,孩子不是没救回来,只差一点而已,或许他便当真没机会见到这个孩子了。他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滋味,百转千回后只余下庆幸:“别想太多了,已经过去了,暥儿现在很好,他会长命百岁的。”
“嗯……多亏了兄长将他带去南疆医治了半年,他才能去了病根。”
梁祯点了点头,叹道:“我们确实得好好感谢定国公他们两口子,日后陛下多多栽培他们的两个孩子就是了,暥儿把他们当亲哥哥,以后他们也定会成为暥儿的助力。”
祝云瑄轻吁了一口气:“嗯。”
短暂的沉默后,祝云瑄忽然又坐直身,皱眉道:“你将衣裳脱了,给我看看。”
梁祯失笑:“陛下这青天白日的,这样不好吧……”
“说什么呢你,”祝云瑄的眉拧得更紧了些,“快点,将衣裳脱了。”
梁祯无奈,将外衫脱了,又在祝云瑄的眼神示意下将里衣也脱了下来,精壮结实的上半身裸 露在了祝云瑄的眼前。
祝云瑄黯下了目光,抬手抚上他胸前的鞭伤,神情格外复杂。
昨夜在意乱情迷中他没有看真切,只用手摸到了这些凹凸不平的伤疤,如今亲眼看到,却比他想象中还要狰狞许多。
梁祯捉住了他的手:“无事的,一点小伤而已。”
祝云瑄轻抿了一下唇角,声音冷硬:“没被人抽死,你都觉得是小伤是吗?”
梁祯将衣裳重新穿起,不在意地笑道:“那陛下心疼心疼我,下回再生气你刺我几剑都行,不要再假手他人就是了。”
“……我没有,不是我叫人打你的,”祝云瑄有些难堪地解释,“我早将人处置了。”
梁祯很受用地点头,眼中笑意愈浓:“我知道。”
祝云瑄不再说了,靠回了梁祯的肩膀上,有一些憋闷,梁祯轻拍了拍他的脸:“不高兴了?跟你说笑的。”
“没有,”祝云瑄闷声道,“没有不高兴。”
“阿瑄不必自责,是我冒犯皇帝以下犯上在先,便是当真被赐死了也是死有余辜,阿瑄念旧情不但放了我离开,还处置了对我动私刑之人,我该谢谢阿瑄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