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君与妖妃(70)
楚明瑱:“朕今日在朝堂上说,要封你为后。”
燕知微似乎有所预料,并没有排斥或者推脱,而是很快答道:“听凭陛下。”
他答应的越干脆,楚明瑱心里就越是空落落的,觉得不安全。
“知微不抗拒了?”
“臣推拒,您就会放弃吗?”
“当然不会。”
“那臣何必矫情,陛下尽做想做之事就好。您对知微那么好,知微不会拒绝的。”
依附君王,这是多容易的一条路。
他不用操心前朝的风雨,只需要呆在宫中貌美如花,等待君王把一切荆棘扫平,再把他捧到高高的枝头,以爱为名的豢养。
久久不飞的鸟,翅膀会退化的。
当他被锦衣玉食养废,羽毛也不再美丽的时候,他难道要依靠君王对往事的回忆,去勉强维持着荣宠吗?
还是,被他当做放置在深宫的一个漂亮的装饰品,随着时岁流逝,眼睁睁地看着君王的爱与激情褪去,留下的唯有公事公办与疲惫厌倦?
燕知微嘴上答应的特别漂亮,心里却冷静地想,哪条路都走不通。
三月,春暖花开。
燕知微为相多年,交上去的线索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皇帝开始清查世家侵占的良田,倒查账目,立“归田法”。
此举,是要用世家大族侵占的田,去安置游民。朝廷没钱买田置民,那就靠抄,抄的越多,就能稳住越多的耕者。
被皇帝当做年货礼包,曾经庞然大物的世家接连倾倒,其中也包括早就破落的燕家。
老燕侯在被召回京的路上暴病,死在黔南。自被长公主放回去时,张氏彻底疯了,夜里和女鬼似的游荡在庭院中,逢人便说有冤魂在索命。家中仆人作鸟兽散,小燕侯因为和裴家勾连最深,现在还在牢里,想来不日就要剥夺爵位处斩。
一切皆是咎由自取。
听到楚明瑱告诉他这个消息时,燕知微并没有报仇的快感,心里是一片如水的平静。
是时候了。
在一个无风无波的春日,长安城的繁花初发,新柳的嫩芽正抽条,一切都是最美好的样子。
楚明瑱散朝后,回到宫中,发现总是在原地等他回来的小燕不见了。
“燕知微——”他第一反应,是不可置信。
但是当他搜过宫中,连小燕的一根漂亮羽毛都没见到,却发现少了几样东西。
燕知微只带走了这七年以来的俸禄,与娘亲的牌位和骨灰。
宫权凤印好端端地放在那里,楚明瑱亲手把钥匙交到了他的手上,却自信他不会离去。
这样的自信,终究只是一意孤行。
楚明瑱很想冷笑出声,却又无力地坐回书桌前,发现在他的砚台下,燕知微压了一封信。
他用小楷抄了一首诗。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
“思君使人老,岁月忽已晚。”
第2卷 君臣终相得
第52章 金陵城,帝王州
正是春日晴方好, 滚滚长江水,目送南归燕。
风帆划过大江,船号声响起。
燕知微站在楼船上, 白衣清扬, 怀中抱着母亲的骨灰, 遥遥望着金陵帝王州的轮廓。
燕知微当年随燕王南征,他聪明好相处, 不但在燕北旧臣中有一群关系颇铁的旧识, 在江南江北也很吃得开,算得上是关系网遍天下。
等到他为相时, 这层好人缘又成为他遍布天南地北的人脉。
可惜燕知微为相时间太短,怕君王猜疑, 没有彻底放开手脚。
倘若他在相位上呆到五年,足以当得起一句“权倾朝野”, 政敌还想以叛乱罪撼动他?天方夜谭。
这些勾心斗角, 都被他抛却在千里之外的长安了。
江宁府离广陵不远, 曾是燕王势力范围。
照理说, 他这般逃出禁宫, 想要摆脱皇帝追踪, 应当去的再远一些:或是锦官城,或是岭南道, 甚至是广州府。
但他的第一站选择回到母亲的故乡,将她的骨灰归葬于金陵。
她在弥留之际, 曾经对他说:“我想要回金陵,再听一首秦淮河上的琴音”。
“庙堂之高, 江湖之远,陛下琐事缠身, 有丰功伟绩等着他实现,可没空捉我回去。”
燕知微心里想着,却在下笔留诗明志时,写下那句“越鸟巢南枝”。如同暗示。
他太了解楚明瑱。帝王骄傲不肯低头,一厢情愿的封后被他这般打脸,震怒之下,帝王根本不欲问他去往何处,估计要气上好一阵子。
燕知微也不怕他知道。他能跑第一次,就跑第二次。楚明瑱抓他回去有何用,是砍了他,还是把他关在天牢里?
他心里想道:“再久些,陛下就明白相见不如怀念的道理了。”
一个曾对大多数他欲提拔重用的寒门士人有恩的前丞相,一个明明不在朝堂,影子却无处不在的幸臣……楚明瑱不会想要留他在身边的。
楚明瑱是一名会冷静权衡弊病得失的君王,他仔细想想就会知晓,如此分开,最是周全体面。
居庙堂之高与处江湖之远,可以相望,却不可相闻。
可以相知,但不可以相亲。
实际上,他在犹豫不定时,曾写信问儒林大贤顾长清:“身处激流,彷徨不知方向,当如何自处?”
顾长清似是在教他,意味深长地回他一句话:“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
燕知微沉下心思,冷静地想:我到了该急流勇退的时候了。
帝王自有他的千秋万岁名,不该因他沾染一丝宠幸妖后的污点,添一笔荒唐秽乱的龙阳情史。
燕知微的度牒与假身份一应俱全,离开长安后,他一路向南,自荆州乘船。
曾受燕相恩惠的荆州刺史收到他的亲笔信,早早带着心腹前来迎他,一路送他上船。
刺史欲赠他金银,燕知微辞而不受,船离岸时,刺史仍在码头长揖别。
燕知微顺着长江向金陵,搭乘的是长江船帮的总舵的船,住的都是最上等的船舱。
总舵柴晋义薄云天,当年,他曾从江南运粮协助赈灾,被栽赃下狱。最后是托人求到燕知微这里,是燕相亲自审理案件,还他的清白。
柴晋听闻燕相南归,亲自跑船,一路护送卸职的燕相下江南。
如此,一站接着一站。
当燕知微离开长安时,曾以为他抛却一切锦绣荣华,白衣归乡,等待他的会是黯然落魄。
船在长江边的码头靠岸,搬运货物的船工在忙碌。
“金陵已至,柴舵主留步。”燕知微回身,两袖清风飘荡。
柴晋又送他一程,恭恭敬敬道:“燕相如有事吩咐,请去金陵分舵传信,我等兄弟义不容辞。”
他昔年紫衣卿相,如今布衣白身,携一身清雅凤流,与他相揖别。
“江宁府中,半数皆为燕相昔年故交。江南豪客云集,多是念着再请燕相痛饮美酒,不醉不归。”
柴晋:“听闻寒士通天之路已开,江南多才子,怕是也要争相踏破燕相门槛了。”
说罢,他笑道:“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燕相,山高路远,前路保重。”
燕知微不欲去拜访金陵旧人,他拨出一部分俸禄在钟山脚下购置了一个别庄落脚。
再过几日,他打算如母亲遗愿,带她再去听一遍秦淮河上的歌声,再把她的骨灰葬在钟山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