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月(56)
苏沉昭登时就笑了,过了片刻,不知想起什么,面露忧色,问岑夜阑,“你说李景绰那时来北境,司韶英会不会罚他?”
岑夜阑哑然失笑,心想,沉昭今日终于想起这回事,一时间不知是该替李景绰开心还是无奈。
岑夜阑说:“奉宁这些年立了许多战功,乃年轻一辈之翘楚,又有救元徵的功劳,司韶英即便心里恼他,却不会明着要他的命。”
苏沉昭舒出一口气,道:“那就好,那就好。”
岑夜阑微微一笑,说:“沉昭,奉宁若死了,你心里难过吗?”
“当然难过,”苏沉昭理所当然道,“我请他来的,他要是因我受了罚,我怎能心安?”
岑夜阑沉默了一会儿,看着苏沉昭转头又去拾掇医药箱,竟有些同情李景绰。可旋即他却想起自己和元徵,忍不住在心里长长地叹了一声。
岑夜阑被软禁在府上,钦王和大理寺,刑部的人来过几回,例行公事询问一番。
钦王一贯风流懒散,生平只好吃喝玩乐,惯会明哲保身亦不热衷于皇权之争。他头一回来时懒洋洋的,还带着未褪的脂粉味儿,见了岑夜阑兀自笑盈盈地寒暄。
大理寺少卿李安郁却是众所周知的铁面阎罗,为人一丝不苟,问起话来如同审讯一般,钦王啧了声,扇尖儿指着他,笑嘻嘻地对岑夜阑说,李安郁白生了一张芙蓉面,骨子里就是又臭又硬的烂石头,无怪乎整个燕京的姑娘都不喜欢他。
钦王说,咱们岑将军是什么样的人,谁不知道,问问就算了,还当真就没意思了。
李安郁无动于衷,看着岑夜阑,问完了,客客气气地说,得罪了,岑将军。
刑部来的却是个颇有些年岁的侍郎,站在一旁,话不多,却让岑夜阑多留了几分心。会咬人的狗不叫,元珩和司韶英不会当真只让几个不济事的人看着他。
转眼数日过去,几日的软禁却是岑夜阑难得的清闲日子,大抵是图穷匕见在前,竟然分外平静,当真是修身养性一般,不闻府外风云变色,天翻地覆。
四月二十六,钦天监选出的吉日,宜祭祀,祈福。
太庙中乱起来时,岑夜阑安静地盘腿坐着擦拭那杆流火枪,是岑家代代相承的名枪,细细抚过枪身,仍能摸出凹凸的伤痕。
枪尖寒光奕奕,吹毛可断发,望而生寒。
岑夜阑听见脚步声靠近时,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小腹,眉眼之间就多了几分温柔,说,乖乖的,不要给爹爹添乱。
腹中的小肉团自然不会作答。
门倏然打开,岑夜阑抬起眼睛,看着庭中站着的苏沉昭,陆照,还有数十亲卫,无不安静严肃。
岑夜阑神色冷峻,还未开口,就见远处天际炸开了红色烟花,仿佛血一般,转眼铺满浩瀚苍穹。
将军府外不知何时多了许多黑衣死士,无不脸覆铁面具,手中持弓弩,簌簌风声里,直接翻身跃上了高墙,血腥味伴随着惨叫声须臾弥漫开来,笼罩了整个将军府。
第72章
四月二十六,暖日高照,晴空万里,是个极好的天气。
太庙是大燕拜天祭祖之地,占地广,当中有百十道长阶,两侧瑞兽林立,栩栩如生。长阶的尽头就是巍峨太庙,飞檐挂角,庙里供奉着大燕自建国以来的祖宗先辈。
肃穆的太庙,今日却剑拔弩张,气氛凝滞。
长阶之上是文武百官,太庙外,是大燕的皇室宗族,却无不沉默肃然。
今日,是元珩的祭天大典,循大燕旧例,今日拜天祭祖后,元珩就是大燕真正的君王。
钦天监手中握着祭天文书,微微躬着身,身上华服峨冠都逾千斤重,日头高,他却出了满背冷汗。
无他,只因有人一声“且慢”如晴天霹雳生生打断了祭天大典。
钦天监看着慢慢出列的人,竟是老襄王。襄王是大燕的异姓王,德高望重,颇得先帝敬重。他年纪大了,鬓边花白,早些年为救先帝伤了腿,拄着帝王亲赐的拐杖,颇有几分老态,眼神却仍然迫人,直视元珩,说:“大燕立国至今数百载,从未有弑父篡位,勾结外寇的皇帝。”
“今日这祭天大典,凭何祭天,你,又何以祭天!”
襄王话一落,满朝文武百官无不抽了口气。
元珩头戴帝王冕旒,无波亦无澜,半晌却是一笑,不愠不火地道:“襄王叔此言从何说起?”
“朕承袭先帝口谕,受命于天,世人皆知,”元珩道,“今日是祭天大典,王叔张口便是弑父篡位,勾结外寇这等无稽之谈,莫不是受人蛊惑?”
襄王冷笑一声,道:“正因为今天是祭天大典,我才要在今日当着这满天神佛,大燕的列位先祖面前揭露你做的那些腌臜事!”
元珩额前的珠旒晃了晃,道:“王叔,慎言,”他的目光跃过人群,落在元徵身上,元徵脸上的呆傻神色消失的一干二净,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元珩心中道,图穷匕见,果然都在等着今日,二人目光对上,元珩慢慢道:“老襄王糊涂了,世子也糊涂了么!”
宗族中一人哆嗦了一下,垂着头,不敢吭声。
不过须臾,平安侯赵潜就怒道:“还不将老襄王请下去!”
襄王拐杖猛地拄地,昂首直立,道:“我看谁敢?”
赵潜掸了掸袖子,上前了一步,说:“襄王一世英名,怎么临了偏信小人之言,在这儿胡言乱语,还是先下去吧,莫误了盛典的时辰。”
襄王冷声道:“尔等狼子野心,毒害先帝,真当你们所为能瞒天过海?”
他猛地扬起手臂,却见手中攥着一卷明黄洇透了乌黑血迹的卷轴,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先帝遗诏在此,我看谁敢造次!”
遗诏二字一出,所有人都直勾勾地盯着他手中的东西,赵潜道:“襄王,你当真是老糊涂了,先帝生前并未立遗诏,你拿着手中不知从何处来的东西在这儿诋毁君王,动摇人心,当真是可笑。”
“还不送襄王下去!”
赵潜声色俱厉,左右俱是护城营,有几人闻声而上,襄王却已经打开了遗诏,长声念道:“皇七子元徵,人品贵重——”
满场乍闻“皇七子元徵”,顿时都看向了站在宗族前列的元徵。
元徵垂着眼睛,长身直立,面容轮廓凌厉,很有几分阴郁深沉。
眼见那几人飞快地逼近襄王,孟昙突然开了口,冷声道:“放肆!襄王岂是尔等能冒犯的?”他施施然踱步而出,看着面色平静的元珩,微笑道:“既是先帝遗诏,何不听完?”
赵潜冷笑了一声,“你们说是遗诏便是遗诏?”
“祭天大典在即,你们却屡屡阻拦,横生事端,我看是你们居心叵测,意图犯上!”
他抬手,护城营甲胄声齐刷刷响起,风刮着长阶上翻飞的玄色旗帜,猎猎作响。
元徵倏然笑了一声,说:“这若不是遗诏,赵潜,你星夜火烧溶香坊作甚?”
他开了口,赵潜脸色微变,周遭宗族都下意识地退了一步,元徵消瘦挺拔,孑然直立着。
元珩审视着元徵,微微一笑,说:“阿徵,你的疯病何时好了?”他咬重了疯病二字,元徵淡淡道:“元珩,患了疯病的,不是我,是你。”
元珩双目微眯,微笑道:“父皇在时你便任意妄为,可今日,是祭天大典,莫要胡闹。”
元徵扯了扯嘴角,说:“祭天?”
“元珩,你且看看这太庙中供奉的祖宗先辈,看看这镇国石上雕刻的祖训,”元徵冷冷道,“你是要告诉他们你为一己之私暗通胡人,祸乱北境,还是要说你是如何毒害父皇,谋朝篡位!”
元珩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倏然笑了一声,说:“阿徵,你口口声声说我勾结胡人,毒害父皇,证据呢?”
“父皇确实偏宠于你,他将皇位传与我,你心中不平,可阿徵,”元珩不紧不慢道,“你又做了什么?这么多年来,你倚仗父皇宠爱,跋扈任性,恣意妄为,父皇对你便无半分失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