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妃在上(38)
小皇帝派暗卫的人去查藤州知府,又派了水部和钦天监的人去藤州实地探查天气和藤河的泛滥情况,这才匆匆赶去了太后住所。
太后和他有一点母子连心的默契,一看他来时神色不对,一挥袖子就把殿中的人全部赶了出去。
空空荡荡的宫室里只点了三五盏灯,空旷的宫室大部分都隐没于黑暗,只有两人身边才有一小片明亮。
小皇帝不像先前那样觉得这气氛惶恐,反而感到了安全,低声做了询问。
澄黄的灯光映出太后乌黑的头发,保养良好的面孔,以及眼角的一丝皱纹:“怎么突然来问沈言川的身世?”
小皇帝不好说两人吵了架,因为怕太后责怪自己也责怪沈言川,斟酌之后才道:“……其实早就想问,之所以拖着,一来是前阵子太忙,二来是偶尔知道他亲人逝世,当面问怕戳到他痛处。”
桌上的琉璃灯将他脸上的表情照了个十成十,然而他自己并无所觉,太后也未再追问什么,只道:“想必同样的话你也问过胡统领了。”
“是。”
“可有猜过哀家为何下令连你都不能透露吗?”
“嗯,”小皇帝长睫微垂,阴影落在眼下,试探着问道,“您是不是怕朕知道什么,对他生了嫌隙和提防?”
“不,是因为你嘴上没把门。”
“……”小皇帝一日承受两番嫌弃,心中郁闷,“朕保证不会说。”
太后用质疑地眼神盯着他看。
小皇帝满心委屈:“哎呀,朕何必跟人到处说啊!您就这么不相信儿子吗?”
“好吧。附耳过来。”
小皇帝在椅子上挪了挪屁股,侧耳倾听。
他听到了一个简短而模糊,却令听者心酸的故事。
“许多年前,朝廷有名官员,他除了仪表不凡之外,并无特殊之处,家中妻子是大家闺秀,贤惠美丽,为他养育了一双儿女,一家人其乐融融。”
“某天,他接到上司的命令前去边陲之地当差,做那边的长官,到任后发现那处的管理杂乱,于是做了调查,然而就在调查进行途中,还没有得到明朗结果的时候,有人举报他勾结北朔,他就此入狱。”
“他的妻子并不相信以丈夫的为人会做出这种事,想去狱中探望丈夫,然而得到的却是丈夫畏罪自杀的消息,而因为丈夫的罪名是叛国,所以连带父族母族和妻族都被流放到了藤州。”
“流放途中,官员的儿子极力照顾母亲和妹妹,然而妹妹年幼不堪折磨,藤州又是烟瘴之地,很快妹妹就开始缠绵病榻。这之后,藤州又发水患,那些缺食少药的流放者一夜之间几乎全军覆没。”
“那些人当然是无辜的,太子破此案后,率人将奄奄一息的幸存者们带回照顾,除了大张旗鼓地翻案外,所求必应。可惜很多人已受了太多伤病,回来也只能将养着,没几年便逝世了,只剩那个官员的儿子……”
小皇帝在一旁听得心惊,此刻忍不住插嘴道:“就是沈言川?”
“当然。”
“为什么不能大张旗鼓地翻案?既有冤屈,合该澄清啊!”
太后沉重地叹了口气,不知是嫌他天真还是自己感到无奈:“因为先帝尚在,而流放的旨是他下的。太子作为先帝的儿子,自然要顾及他的面子。但他允诺沈言川,待他登基之后会给他家翻案,还他族人清白。”
说到这儿,太后沉默了片刻。
小皇帝在她神情中读出了后续——这个允诺,最后是由太后完成的。
他咬咬唇,故作冷静地转移了话题:“这么说来,沈言川一家已然清白,为何还需对他的身份做保密呢?”
“你可真是哀家的傻儿子。”太后在失落中回过神,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如今他全族只剩他一人,即便敲锣打鼓下旨澄清,又有谁会记得,谁会在意?在他人眼里,他依然是罪臣之后,而他离你越近,就越容易被当成靶子,一旦他的名声中出现任何污点,立刻会有人高喊‘清君侧’!”
第46章 竹哨
走出太后住所时,小皇帝心里难受得紧。
先前他陷在沈言川是否喜欢他的迷雾中,但等他了解对方的坎坷的身世之后,这一切似乎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关于沈言川当上暗卫之后的事,太后没多言,可他自己捋一捋,基本也猜出一二。
一个人有那般遭遇,活下去的理由无非就是报恩和报仇。
害得他家破人亡的仇人已经交由法办,连最初下旨将他的族人流放的先帝也已薨逝,仇已无需再报。
但报恩,仅仅是报恩吗?
小皇帝抬起头。
单薄黯淡的天幕落下无数根银针般的雨丝,细密的雨丝又汇成一缕,小溪般从油纸伞上往下流。
他伸手触碰那雨水,想起的是沈言川清冷的声音。
“嗯,最好是不要下。”
“皇上,最近各州府的晴雨表可有什么异常?”
“太子殿下生前为了太鸿尽心尽力,好不容易才理出了海清河晏的局面,如今因为您,短短两年时间,又长了这许多禄蠹。”
“皇上的好意臣妾心领了,但是不必,一来,臣妾担不起祸国妖妃的名头,二来,臣妾那么做,并不是为了您。”
“臣妾进宫是为万民福祉,今夜皇上若是不把堆积的奏折全部批阅完毕,臣妾就会替天行fang。”
小皇帝收回手,余留在掌心的湿意黏腻而冰凉。
一如他内心浸过泪水后感到的寒凉。
藤州对他而言,不过是个版图上不起眼不重要的一小块,一个流放凡人的苦地。对沈言川来说,却是失去至亲的伤心地。
他也失去过至亲手足,他能明白那种阴影笼罩心头的恐惧与痛苦。
诀别的场面是心头永远除不去的一根刺,是午夜时一遍遍重复的梦魇。世界上没有别的事比它带给人的震撼更大,因为它已经深深刻到人的骨髓里,任你想方设法去忘,它也顶多是隐没在心底一隅,只等相关事情一刺激,再伺机渗透你的血液,左右你的行为、情绪。
所以,沈言川害怕水患,就像他怕见到人命丧眼前一样。
只是沈言川的“怕”是要图谋改变,而他的“怕”却是要避而不见。
这样的他,就算知道了沈言川所做的一切都不是为了他、唯一一次说喜欢他,或许也只是从他身上看到了心愿达成的希望……他也无法去指摘,去觉得委屈。
因为他喜欢的这个人,受的委屈和痛苦比他多得多,却一直沉默着,从不与人诉说。
何况他确实做得不够好。
如果皇兄还在世,以沈言川的能力,必能发挥更大的作用,又怎会成为“笑话”?
想到这里,小皇帝叹了口气。
“皇上?”小福子看他一直是个心事重重的样子,也不看路,拿脚就往水洼里踏,忍不住轻轻喊了一声。
“没什么。”小皇帝再抬头,发觉自己竟然不知不觉就走回了养心殿,恍惚中随便找了个借口为自己的叹气加注,“雨这么大,他也不带个伞走。”
“……皇上,雨已经小啦。”
小皇帝听在耳朵里,皱着眉快步走入殿中:这天果真能在两日之后彻底放晴么?
小福子在殿外收了伞,屁颠屁颠跟着小皇帝走进卧房,正要差人伺候皇上更衣,却见皇上又走了出来:“去调卷宗和账本,朕要看三十年内拨款到藤州的记录,藤河泛滥的周期,死伤情况,当地时任知府是谁,如何处理,灾后救治成效……”
小皇帝对水部那一块不算了解,只好把自己想看的东西一股脑儿全说了出来,说完之后伸手一招:“胡统领,找人去寻贵妃,等朕处理完一干要事,带朕去找他。”
三十年的卷宗和账本堆了满满两张小几,外加半张桌子,小皇帝对着灯一本本看,看累了就揉揉眼睛,喝些茶水再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