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日(98)
周燕安控制住易阿岚颤动的双手,坐在他身边,防止他进一步的自残行为。
易阿岚好像能感觉得到自己过于偏激、冲动了,可他掌控不了自己,泪眼朦胧地望着周燕安,说的却是不经思考的冷酷的话语:“我真开心他死了,他活该。不,不对,他应该死得再早一点,最好在我什么都不记得的年龄,不要在我的记忆中留下任何印象。或者,或者,死得再迟一点,在我明白更多的时候,冷眼旁观看着他死去,最好就现在,我亲自开车撞死他!”
易阿岚意识到自己说了些有点大逆不道的话,怔住了,然而他总算是在言语上完成了弑父的冲动。那股熊熊烈焰一般的失控情绪终于平息下来,他哀戚地缩回床上,默默地流眼泪。
周燕安对此什么话也没说,确定易阿岚不会再伤害自己,便去客厅拿来医药包,搬一把小凳子坐在床边,用棉签沾上碘伏给易阿岚处理脖子上的伤口。
“不要蜷起来。”周燕安用轻柔的声音说,同时用手去舒展易阿岚的身体,摸摸头,抬抬下巴,揉揉肩膀,挪开抱着的双手,让他平躺在床上,好把伤口都露出来。
易阿岚顺从了。
“你以前有过这样的行为吗?”周燕安问。
“哪样?”
“自残。”
易阿岚摇头。
“有过这样的想法吗?”
易阿岚没回答。
周燕安明白了,略带责备地说:“指甲盖很多细菌,很容易破伤风的,以后别这样了。”
他消毒的时候特别仔细、彻底,也就特别用力,易阿岚嘶了一声。
周燕安笑他:“幸好脸没事,要不然就可惜了。”开始处理第二道血痕,棉签从下颌线边缘起工作,差一点点就要挠到脸上去了。
“可惜什么?我长得好看吗?”易阿岚忽然变得很有进攻性,紧盯着周燕安,但很快这份攻击性又掉转枪头,变成自我厌弃,他摸着自己的脸,感受眉骨、鼻梁、嘴唇的弧度,“我的脸又有多少遗传了那个人?”
周燕安怕他真的伤害自己的脸,左手握住他的手腕拽下来,没再放开,又用膝盖将易阿岚另一只手抵在床沿,然后只用右手给易阿岚伤口消毒,涂抹凝血止痛的药膏。
结束后,周燕安又从床头柜抽屉里翻出易阿岚常用的那把指甲钳,给易阿岚修剪指甲。
像是对待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周燕安低垂着头,将易阿岚的手置于他的左手掌心,一一抬高手指,专心致志地修剪那些还沾染血液的指甲,末了,还要用生理盐水清洗一遍。
易阿岚静静地看着他做着这些。
最后,他用指腹一一划过易阿岚的指尖,确保没留下锋利的、能伤害到人的指甲后,准备抽手离开。
易阿岚反手一把握住他:“周燕安,你对谁都这么好吗?”
周燕安感到掌心被易阿岚修剪干净的指尖贴着,柔嫩的触感像一种轻盈易逝的东西停留在上面。他有种预感,只要他动动手,那东西就会振振翅飞走了。就像跟随春天一起离开的蝴蝶,跟随夜晚一起离开的月光,悄无声息。但等到有心人察觉,他就知道,那只蝴蝶、那晚的月光再也不会回来了。
“并不是。”周燕安说。他并不是对谁都好,也并不是对谁都这么好。
第71章 12月(7)
“那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因为你善良、勇敢, 值得别人对你好。”
周燕安的回答主体在易阿岚,而不在他自己。这让易阿岚觉得,那句话只是他低落状态下的一句安慰罢了。
生活总要回到正轨。
岳溪明婉拒了休假, 继续上班。易阿岚暂时忘记那些让自己进退两难的事情, 像他过往的人生那样走一步且看一步。
不过罗彩云他们还是额外照顾易阿岚, 这个月没有给他分配太多的任务。在叶舟遇害之后,就更以易阿岚的安全为主, 不把他往外派了,好好地保护在固若金汤的事务组里。上一次的三十二日,本来安排有两天的任务, 但因为导弹事件耽搁了一天, 正好把那一天的任务移到下一次的三十二日里。
易阿岚这一段的日子就变得格外悠闲起来。周燕安在时还好, 还能有个说话的人, 但大部分时间周燕安都在外面四处奔波。毕竟周燕安不像他,周燕安总有多得学不完的东西。
易阿岚只能看看电影、看看书,玩一玩编程挖矿游戏, 但哪怕挖到假期卡,陈汝明现在也不敢轻易给他兑现。
今年的冬天来得又快又猛,才十二月下旬, 就下了第一场雪。雪下得挺厚,虽不至于淹没脚踝, 但也在一夜之间给北山市装饰上了统一的颜色。
三十二日紧急事务组离最近的居民区大概有一公里,平时是互不相干的状态。
但在这一天,休息日的周六, 事情发生了点变化, 本来一直悄悄在少部分居民口中流传的谣言突然激烈起来。
附近居民都知道周围多了一处建筑,对于那不是商场、学校或其他利于他们的设施感到很遗憾, 对于不是垃圾填埋场之类的也感到庆幸,他们都知道那只是一座不好不坏的物理研究所——这本来就是一开始开发建造的目的,由于三十二日出现,才挪作他用。居民们上下班、出去游玩的方向都与事务组相反,很少会经过事务组大门,因此一段时间就没什么人在意那里的建筑了。
但对于很少一部分人例外,他们格外关心那处离自己一公里远的建筑。一开始是有个人怀疑那什么物理研究所的研究或者研究用的机器会产生辐射,影响他们的身体健康。这种经久不衰的阴谋论很快得到了一小批拥趸。他们有时候会故意经过事务组,发现那里的安保特别严,门口岗亭的门卫都荷枪实弹。有时候也会拿望远镜窥探,看到了很多奇奇怪怪的类似于天线一类的信号发射装置。这些都让他们心里惶恐不安。
在下完雪的这天上午,有个人信誓旦旦地说,他发现那处建筑屋顶的雪化得特别快,他这么解释:这说明那里的热量很高,虽然热量高不一定代表会有危害,但肯定比热量低更有嫌疑。不是大型机器一直在运转散热,就是某种辐射让雪化得比其他地方快。
接着又有人说,他觉得那处建筑里的树比他们小区的树木叶片凋零得很厉害,哪怕是常青松柏都黄了好多枝叶,甚至有几棵树都枯死了。这一下子,大家都认定是辐射影响了树木的生长。似乎没人想到,那建筑近半年才造好,绿化也是这半年移栽过来的,又遇上比较冷的早冬,水土不服的植物挺不过去是很正常的事情。
一群人冲动起来就如同雪崩之势,很难拉阻回来,三言两语之后他们就决定要去“物理研究所”门口示威要个说法。
大约二十多个人响应,换上棉袄羽绒服,有车的就挤到一辆车里面,立即就朝事务组进发。要说这里面全都真心觉得有辐射并且辐射能伤害到一千米外的自己,倒也不尽然,多得是浑水摸鱼、觉得法不责众、闹一闹能得到一些补偿也好的势利鬼。
六七辆轿车突然在事务组大门口停下,下来乌泱泱快三十个人,岗亭的警卫立即通过对讲机向安保小组汇报后,才警觉地询问走在最前面的一个人他们的来意。
那是个老当益壮的七十多岁老头——他在车上就被年轻人撺掇走在前头,说是别人不敢对老人怎么样,老头沉声道:“我们是住在附近的居民,想和你们的领导谈一谈。”
警卫说:“能说明一下具体身份和来意吗?我好和领导汇报一下。”
不知道是不是警卫态度过于平易近人,这些人就有些放肆了,语气不快地说:“把你们领导叫出来,又不是皇帝老子,我们还不能见吗?”
安保小组长来得很快,那老头问:“你是这里最大的领导吗?”
小组长打太极:“您有什么事尽管和我说,能帮到的我们一定帮。”
“我们要和你们的领导谈!”那人不满地哼道,身后那群人也叫嚷着要能说得上话的,不要保安。
不过在一片乱糟糟的话语声中,小组长总算是勉强分辨出有效信息,顿时有些无奈,心想也叫他遇上了这档子事。他只好抬起双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各位听我说,你们尽管放心,我们所里的所有研究都是经过安全评估的,绝对不会泄露出任何有害辐射!你们要是还担心,可以去相关部门进行正规途径的举报,自然会有人派遣专家对我们所进行监督检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