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日月(94)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站在书桌旁的胤禩搁下笔,笑道:“趁着天色好,咱们也出去逛逛。”
骑上马,胤禩却不往城里走,几人朝西北郊走了半天,来到一座寺庙前。
“栖灵寺”三个字,赫然入目。
陆九疑道:“爷,咱这不是出来逛么,怎的逛到寺庙里来了?”
胤禩笑而不答,下马往里走去。
栖灵寺原名大明寺,因避讳大明二字,故改名,此地香火鼎盛,是扬州古刹,出了名的灵验,胤禩听说这里,却是因为胤禛曾经提过,这里的檀香极为有名。
知客僧迎出来,稽首道:“几位施主是来上香的?”
胤禩点点头:“家中有人喜佛论禅,听闻贵寺有自制檀香,不知能否带些回去?”
知客僧见几人衣着不凡,也不敢怠慢,便道:“诸位请先入茶室奉茶,小僧去拿些过来。”
“有劳师傅了。”
“不敢。”
寺庙后院有一些茶室禅房,专为香客而设,胤禩不愿在房中久坐,便留隆科多他们在里面,自己则立于屋檐下,探看景致。
禅房四周,满目竹林幽幽,衬着远处钟声隐隐,更显宁静悠远,若能在此住下,倒也似能摒弃世间一切烦恼。
可惜他两世为人,似乎都与清静二字扯不上关系。胤禩自嘲地想。
前方拐角处,忽然转出一个人,似乎也在漫步欣赏周遭景致,对方头一侧,正好望向胤禩这边。
视线两相对上,彼此都是一怔。
那边先反应过来,疾走几步,上前行礼。“草民曹乐友,叩见八贝勒。”
一声见礼,两人身份泾渭分明。
胤禩看着眼前明显消瘦了的人,上前扶起他:“曹兄无须多礼。”
曹乐友的心情有些复杂。
家中被罚银之后,他也被父亲放了出来,毕竟再怎么气,他也还是曹家唯一的嫡子,事已至此,曹真也无可奈何,只能后悔自己当初怎的就一时冲动,拿出账册对他说过曹家与官场上的来往。
本想让他明白其中利害,盼这个不沾荤腥的儿子也能渐渐开窍,可到头来竟成了自己一道催命符。
家中被罚去大半家产,这还是小事,此后三五年内,怕是要收敛许多,也就无法再有这么多的银子进项。
曹乐友被放出来之后,曹母心疼儿子,见他郁郁寡欢,便在上香时也带上了他,这才有了两人相遇。
彼此一时无话,倒是曹乐友先开口:“八阿哥可是要回京了。”
胤禩点点头。“少则一两日,多则三五日,便当启程。”
曹乐友沉默片刻,低声道:“祝八阿哥一路顺风。”
他对胤禩,不是没有一丝怨怼的。
但这种埋怨却总伴随着另一种莫名的情绪浮现出来,让他不知所措。
这个温文儒雅的少年,为何偏偏会是皇子阿哥?
胤禩看着他清瘦的脸,温声道:“两年之后会试,燕豪可会参加?”
曹乐友从没听胤禩喊过自己的字,此时入耳,心弦不由颤了一颤。“如无意外,草民会去的。”
胤禩点点头。“你胸怀磊落,又有大才,有朝一日必能上榜,到时可至京城找我。”
平心而论,这件事情上,扬州盐商罪有应得,扬州官员更是自作自受,胤禩算计起他们,并没有半丝愧疚,但面对曹乐友这样一个真君子,他却有些惋惜。
曹乐友苦笑,只当是胤禩客气:“多谢八阿哥。”
对于两年后的会试,他并未抱着多大的期望,只是曹家经此一事,更需要家中出一个有功名的人,好东山再起。
在此时,胤禩没有想到,曹乐友也没有想到,往后的数十年里,他们将有无数次打交道的机会。
康熙三十六年九月,江南盐商一案了结,胤禩等人返程,数日后抵达京师。
胤禛站在那里,见远处一行人疾驰而来,由远及近,嘴角不由露出一丝笑意。
第73章 态度
胤禛那里,至今还留着十岁那年胤禩送给他的一幅亲手绘制的画,纵然画功并不如何出众,笔法甚至还带了些幼童的拙劣,这些年来却一直被他珍藏在书房,不假他人之手。
后来过生辰,胤禩虽然也还陆续送了不少其他的玩意,但不知怎的,在他心里,却都没有那幅《寒梅傲霜图》来得珍贵。
如今见了对方手里递过来的檀香,那种心情,并不低于当时收到那幅画的惊喜。
嘴里还说着言不由衷的话。“去趟江南,不好好办差,倒尽去玩了。”
胤禩闻言一笑,任他说着,也不辩解。“四哥也去山西了吧,难道就没有带什么回来送给我么?”
他实是没料到胤禛会到城郊等他们,而且看那模样,也不似才等了一时半刻,心中不由淡淡温暖。
“没有。”胤禛横了他一眼,压抑下想将他拥入怀中的冲动。“赶紧回府梳洗一下,皇阿玛只怕要传你问话。”
胤禩点点头,两人骑上马往城中奔去。
他只来得及匆匆收拾了一下行头,刚换上衣服,宫里果然就来了旨意,传他入宫觐见。
到江南查案,是康熙的意思,但康熙并没有交代胤禩需要查出个什么结果来,这里面值得商榷的东西就多了,加上御史弹劾,逼得康熙不得不处置,他必然不会高兴到哪去——一个帝王,尤其是一个强势的帝王,不会乐意在情势所逼下做出的决定。胤禩心里有数,早就做好以不变应万变的准备在陛前应答。
“江南秀丽,那里的水也养人,你去一趟,反倒瘦了。”康熙见到他,第一句话很和煦。
胤禩垂下头去,恭恭敬敬道:“有劳皇阿玛惦记。”
康熙挑眉。“此行惩治贪官,整顿盐商,你做得很好。”
“这是儿臣的本份,不敢当皇阿玛赞。”
依旧恭谨,没有得色。
康熙看着他的目光多了几分深思。“你也快大婚了,眼看又办了件漂亮差事,想要什么赏赐,只管说出来。”
胤禩摇摇头。“儿臣别无所求,只愿皇阿玛平安康健,长命百岁。”
康熙对他有了看法,这句话一入耳,并不觉得感动,反而突然觉得这个儿子太过圆滑。
从前觉得他少年老成,稳重可嘉,但现在看来,年纪轻轻,便滴水不漏,心思太重,未必是好事。
八弟与大哥有结党之嫌。
太子的这句话犹在耳边,康熙自然不会完全相信,可也不会完全忽略。
登基近四十年,康熙最讨厌的,无非是底下的人结党营私,进而觊觎皇位。
对于早年经历过鳌拜独大,三藩之乱的他,这种感受更为深切。
胤褆与太子争宠,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如果胤褆联合胤禩来逼太子退位,康熙却容忍不得。
纵然知道太子做过许多不好的事情,但最终来处置他的,须是自己这个父亲。
毕竟那是太子,一国的储君。
旁人无此权力。
否则便是越俎代庖。
便是居心叵测。
这是涉及皇权的敏感,任何人碰触不得。
康熙并没有察觉自己心思转变的异常,自从儿子们一个个长大,自从大阿哥与太子之争,连同他们背后的党争愈发激烈,他对其他儿子的看法,也不再停留在慈父的阶段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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