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鱼肉 (上)(145)
那小吏见他这副模样,忍不住流出两行热泪道:“谢公,我……听闻再有三日就要对您行刑了。不知,不知谢公可还有何未了的心事?”
谢扶宸深叹一声,像是自言自语:“我曾答应了阿穹要陪伴她一生。可惜劳碌算计二十多年,却连她最后一面都未能见到。小郎君,瞭犀山山顶有一座坟,写着阿穹之墓。恳请你将谢某的尸首埋在她的旁边,就不必立碑了。除此之外,便再无任何未了之心事。”
小吏连声答应着,不便久留只将用来照明的蜡烛给谢扶宸留了下来,为他尽可能地填一丝光亮。
第二日,天子颁布的诏令便到达了诏狱之中,廷尉关训亲自来宣读。
谢氏一族,谋逆之罪,夷族。于三日后在东市腰斩示众。
谢扶宸听完诏令后一脸平静地问道关训:“不知可否向关廷尉求一扇小窗?”
关训看着谢扶宸的眼神里充满了警惕,他特意安排了没有窗户的牢房便是怕谢扶宸与外界互通消息。关训还记得谢扶宸是如何以阿翁的性命来威逼利诱姜妄。此人计谋深远,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道他还有没有后手。
谢扶宸似乎知道关训所虑,笑道:“廷尉不必担忧,谢某已是时日无多,不过还有一人想见一见而已。若是有个窗户,看得到日升月落,也好知晓时辰。”
关训斩钉截铁地拒绝:“不行。”
谢扶宸忙叫住说完就要走的关训:“廷尉!若是廷尉对谢某不放心,可给谢某带上枷锁,如此一来谢某绝无可能再有任何举动!恳请廷尉网开一面,成全谢某最后一点心愿。”
关训脚步停顿了片刻后,头也不回地走了,待到了诏狱之外才吩咐手下给谢扶宸带上枷锁,换到有窗户的牢房。
诏狱中所谓的窗户,也不是就是巴掌大点的小口,怕犯人与外界联络将这巴掌大的小窗设在六尺高处。谢扶宸带着枷锁站不能直躺不能平,只能佝偻着身子缩在角落里。他就这么等了两日,甄文君一直没有出现,谢扶宸也一直没睡着过。
距离行刑只有不到六个时辰。
眼看着天一点点透亮,狱卒们昨夜喝了点儿酒还在睡着,隔着长长的廊道都能听见震天的鼾声。那小吏又偷偷摸摸地来到谢扶宸的牢房前,身后还跟着一个人。光线微弱这个人的脸完全隐没在黑暗中,谢扶宸却已经知道,他一直等着的人终于来了。
小吏悄悄地将牢门打开了来,小声道:“娘子,谢公,你们有什么话尽管说,我去外面看着点儿。”
“有劳了。”谢扶宸因手脚被铁链困住无法行动,只能向那小吏微微点头以示感谢。
黑暗中的人不急不忙地迈进牢房,光线一点点在她的身上移动,直到下巴的位置停了下来。
“你要见我?”
甄文君对谢扶宸相当防范,哪怕此人不到六个时辰之后就要遭受腰斩之刑,哪怕他铁链枷锁加身,甄文君总觉得这个老狐狸莫名令她紧张,所以她不想将脸置于光线之中,这样谢扶宸就无法从她的表情里猜到她心中所思所想。
谢扶宸跪坐在地上,他想抬头看看甄文君的脸,却被枷锁压得抬不起头来。大聿的枷锁设计的便是要犯罪之人降心俯首好好忏悔自己的罪行。
只能看到甄文君裙摆的谢扶宸轻叹一声,道:“阿来,你阿母她……是这样唤你的吗?”
听到谢扶宸提到阿母,甄文君眼神一凛:“谢公怕是忘了,我阿母已经被你害死了。”
谢扶宸忽然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你恨我吗?”
“本来是恨的。”甄文君停顿了一下才接着说,“可你马上就要死了,一个死人我有什么可恨?他日谢家给予我的种种我已经悉数奉还。我的人生还很长,你不配叫我铭记一生。谢公放心,我甄文君这一生会尽我所愿地活着,活得更好!若说遗憾,大概便是不能亲手送谢公你上路这一桩小事,微不足道。”
谢扶宸颇为欣慰地一笑,点头道:“如此,甚好,甚好。”
甄文君有些看不懂,她不明白谢扶宸叫自己来见这一面的意义在何处:“谢公可还有什么别的指教?”
谢扶宸道:“对于你阿母的死,我确实有愧于心。当初将她接到汝宁来时不曾亲自去看望一眼,一直在忙于别的事,竟不知道她近在身边,叫我后悔至今。我说出来你也未必相信,你阿母的死并未是我授意而是一场意外。自她来汝宁,我就将她安置在汝宁城郊的一所别院中,不曾苛待。别院失火一事,我也是到了第二日才知晓,你阿母葬身火海……”
“够了!”甄文君打断他:“谢公有心还是无意,对甄文君来说都没有差别!从你们谢家以我阿母来威胁我逼迫我成为安插在卫庭煦身边的一把刀子时,我就发誓,要你们谢氏满门的性命!谢太行是如何对我们母女的,谢公你又是如何威逼利诱的,又是如何害我阿母性命的,甄文君没齿难忘!谢公今日对我忏悔又有什么意义?这一切都是你罪有应得!”
甄文君仰头冷笑一声:“谢公若真心忏悔,就告诉我,我阿母尸首如今被你丢在了何处。”
谢扶宸:“就在瞭犀山上,两棵柏树之中,你去一看便知。”
甄文君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立刻转身离开。
谢扶宸叫住她:“阿来!”
甄文君停住,却没有回头。
谢扶宸对着她的背影道:“这是你母亲取给你的小字,你不该舍弃它。”
甄文君道:“阿来早随着阿母一起死了,被你们谢家逼死的。从此以后这世上只有甄文君,再无阿来。谢公,还请一路好走。”
走出诏狱甄文君立即前往瞭犀山,在去的路上她想到了一件万分鬼祟之事。
那日她易容潜入谢家,云梦先生认她为“三郎”,还让她将已经死去的阿母手和眼珠好好保存,以进一步威胁她。可是方才谢扶宸却说阿母葬身火海?若是葬身火海手和眼珠如何能保存下来?就算保留下来最有可能的情况已经焦黑难辨,送给她以作威胁的话不怕引起怀疑吗?还是说阿母只是吸入浓烟窒息而死?
甄文君越想越觉得古怪,忍不住抽了小雪一鞭,加速往瞭犀山奔去。
第119章 神初十一年
谢扶宸是真的要死了, 临死前的这一刻所想所说都是真情实感, 甄文君感觉得出来。这位挥军十万围攻禁苑的前任大司马似乎有很多话是想要跟自己说的, 只是她虽然应邀而来, 谢扶宸却不知为何没有将所想全部说出来, 他是有保留的。
谢扶宸奇怪的态度和阿母之死在两个人口中略有出入这两点都令甄文君困惑。
心底深处有些不能见光的细枝末节想要破土而出,她踩着汝宁城的第一道金光洒下时一路狂奔至瞭犀山山顶,找了一圈终于找到了谢扶宸所说的两棵柏树,柏树之间当真有一座孤零零的小坟丘,只见上书:故人阿穹之墓。
阿穹?
甄文君凑上前去, 这墓碑是新立的, 青色石碑上只有离方遁圆的六个字。
她蹲了下来靠在阿母的墓碑上,轻轻抚摸:“阿母……”
尽管她心中早已接受了阿母不在人世这件事,可真的看到阿母墓碑时仍然悲痛不已。阿母就这样孤零零地待在汝宁, 和她这么近, 她却没能来看过一眼。有千言万语却梗在喉头一句都说不出来。
当日被迫一别, 今日再见已是阴阳相隔。
甄文君抱着阿母的墓碑哭了许久,待心中悲念毫无保留地发泄过后, 她抹掉脸上的泪水。仔仔细细地看着“故人阿穹之墓”这六个字,暗暗思量。
“阿穹”是阿母的小字吗?为什么谢扶宸会知道?大聿女子大多没有正经的姓名, 多是以姓氏称呼,卫氏、谢氏, 大多都是如此。若是疼爱孩子的便会起个小字来称呼, 阿歆阿燎等都是小字, 多是用于亲近之人称呼。女子的小字一般不会随意告知给陌生人, 更不会有疏远的人以亡者小字刻在墓碑之上。
至于“阿来”,乃是绥川谢家人为了好使唤她而起的,阿母也就默认,并没有想给她起个像样的名字。即便阿母是个饱读诗书之人,想要起个好名字难不倒她。阿母一直都想要将她好好护在身边,并不想她崭露头角,甚至连谢府身边的人都提防着。当初阿来还小,很多事并不理解,只是乖乖听话。可是现在回想起来,阿母一直都在防备着,防备着谁会将她暗藏的“宝藏”偷走。所以她要低调,却又为了守卫这份秘密而费尽心思培养一位接班人,这个接班人就是她的女儿。
回想方才诏狱中谢扶宸的态度,似乎早就与阿母相识,若是如此那他奇怪的行为倒是解释的通了。两人过往有何纠葛,阿母为何会在绥川谢家?莫非是阿母故意的?她不想被谢扶宸发现,却又因为一个特殊的原因必须靠近谢家,所以才选择了绥川谢家为遮蔽。本想暗暗蛰伏,却没料到谢太行人面兽心竟将她玷污,从而生下了女儿?
是这样的吗?
甄文君坐在墓前,凝视着“阿穹”这两个字。
甄文君一直知道阿母的身份藏着一个秘密。对当年的阿来而言,阿母就是阿母,无论有什么秘密阿母想要隐瞒她就不问。只是没想到阿母的身世竟和谢扶宸会有关联。“骁氏”这个姓氏极有可能是假名,用于隐藏身份的假名,她真正的名字乃是“阿穹”。
甄文君觉得自己行走在一团迷雾之中,这团迷雾来自十多年前,她试图想要从迷雾之中找到一条正确的路,这一路上铺陈着关于阿母的秘密,关于自己身世之谜。迷雾中有些模糊的轮廓,每次她想要跑上去将其捕捉到手中时,它便在掌中烟消云散了……
甄文君不甘心,她总觉得自己曾经触碰过核心,只是一时想不起来。
究竟是什么……
甄文君捂着脸,将她被迫成为细作之时的点点滴滴一一顺过,看是否有遗漏了什么关键的线索。
云孟先生。
云孟先生?
甄文君抬起头,她想到了云孟先生。
每一次事件重大转折时这个云孟先生必在当场。第一次乃是谢太行断阿母三根手指威胁她假扮甄文君之时。第二次更是匪夷所思,她易容后进入谢家,云孟先生竟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将阿母已死之事传给了她。看上去一切都是在她主动前进路上遇到的意外收获,所以不曾怀疑,但若是云孟先生一早就知道她的身份呢?
想到这点甄文君“唰”地站了起来,脸色苍白。
没错,这个云孟先生非常可疑。
甄文君在瞭犀山山顶徘徊着,焦虑着,仔细回忆着云孟先生究竟都做过什么事。
以现在甄文君的见识来看,云孟先生的智谋是在谢太行之上的。谢太行是个被流民一打就跑的胆小之人,其德不配拥有云孟这等谋士;论官阶,区区绥川地方小官哪个有鸿途壮志的谋士会愿意做他的门客幕僚?无论权势或是品行都颇为低劣的谢太行在寒河之上是怎样面对阿母被切断三根手指的?他甚至不敢直视。
她猛然间记起当日在绥川谢家无意间撞见的一幕:
阿母说:“行,我答应你。”
“哦?”云孟先生对她的回答似乎有些意外。
“不过,作为交换的条件,你也要答允我一件事。”
当日,云孟先生与阿母约定了什么?甄文君不知道。阿母已去,如今唯一能给她解答的就只有云孟先生一人了。
谢太行无勇无谋,刺杀卫庭煦这等大事绝不可能由他一手撑起。谢太行只是个棋子,一个被人操纵的木偶。
真正躲在幕后怂恿他蛊惑他的,莫不是云孟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