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鱼肉 (上)(11)
唯有阿母的过去了。
自小她便知道阿母的过往并不单纯,甚至多有矛盾,而阿母从来不曾说起过只字片语,显然是不愿多提。她在意的是阿母本人并非她的过去,若非此次四姨之死,恐怕阿母也不会应了云孟先生的要求,很明显阿母是受了自己的连累。
阿来心中悔愧,早知今日就算四姨打她骂她,也绝不离开四姨半步。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若继续留在谢家,恐怕这辈子她们母女都休想过上安稳日子。得想个法子摆脱云孟先生跟谢公二人才是。
阿来想明白了方向。可是她和阿母都是奴籍,且乱世纷争处处都是险境,该如何平安抽身?
苦恼、迷茫,对于身世的疑惑和不认可让年幼的阿来痛苦。如果可能的话,她并不想生在谢家,不想和谢太行扯上一点关系。可是阿熏却那么纯善,教她舍不得……
阿来想得入神,忽闻一阵浑厚乐声,抬头见一艘小船推开薄冰散去寒气,从远处而来。
船身虽无标识,撑篙的青年郎君也是一身朴实布衣,但见其身姿挺拔目光如炬,浑身上下散发着坚毅之辉,断不是普通渔夫,分明是掩藏身份的军人。
船中之人所奏之乐音色雄厚曲调哀婉悲壮,一声声撞在她的心尖上,竟与她此刻心境无比契合。听时忍不住站立起来,听过之后心有余念,不禁潸然泪下。
听得太入迷,直到小船从面前驶过即将远去,阿来才急忙站起身对着船的方向喊道:
“足下请留步!足下!”
河边空旷,船上郎君听到了她的喊声,回头疑惑地看她。
“恕仆冒昧,仆方才被船中精妙的乐声吸引,不觉之间心醉神迷感怀身世,从没想到世间竟有如此流水高山之曲。可否扰烦足下帮仆问足下主人一句,此曲为何名?”
青年郎君似乎没料到这寒酸的奴家小孩说起话来有头有尾。他没回答,横下船篙拨开帷帐,走入船舱之中。
听到乐声停了,船舱内有人在低声交谈,阿来兴奋地等待着。
不多时他走了出来,对阿来道:“我家主人说河边湿寒不宜久留,小娘子进来说话。”
第12章 神初六年
小船离河岸有一步的距离,且船身有一定的高度,撑船郎正想下来托她上去,却见阿来抱着棉袄等物轻轻一跃,已然稳稳当当地落在了他身旁。他多看阿来一眼后向舱内通报了一声,便引她入内。
船舱之中宽敞温暖,几案中间摆放的红铜熏炉中透出丝丝缕缕的青烟蜿蜒而上,角落炭盆里的青色瑞碳烧得正旺,碳火下面置着白檀木与熏炉中的苏合香缠在一处十分好闻。船舱两侧的窗棂用木条架起一条缝隙用作通风,一道素色的垂帐将船舱分作里外两间,垂帐之后的人影隐约可见。
不必说,外面乘船的青年郎其身量气貌一看便知出自军中,阿来进到船舱后目之所视皆是上品,单这青色瑞碳一物都是连谢家都用不起的胡国贡品。阿来识得此物还是因前两年东叔去洞春给本家送年礼,回来时带了十几斤,她被叫去把瑞碳搬到库房时东叔说这是上好的精碳,让她偷偷拿点回去,被她拒绝了。
阿来觉得自己方才贸然喊住人家有些鲁莽,忙对垂帐后的主人躬身行礼:“小仆打搅足下了,只是乐音入耳情难自制,还望恕罪。斗胆请教足下演奏此曲的乐器为何,曲名为何。”
垂帐内的人没有直接开口回答她,乐声再起,曲调依旧低沉,却带出一种苍劲和坚韧,阿来听得心中砰砰直跳。虽这孤船之主因为某种原因没有说话,却是已经用乐声回应她了。阿来盘腿坐在帷帐前的蒲团上,全身心地投入到变化无端又直击心灵之声中。
成长道路的每一个漫漫长夜都有阿母的故事相伴。从阿母的口中她仿佛已经踏遍了大聿一半的江山湖泊,行走在万仞险峰之巅,偏偏对音律一类一概不知。阿母提及过四弦十二柱的阮,十三弦的筝,也用语言描绘过诸多乐器的模样。阿来脑海中对这些乐器的外形有大致的概念,却因身在对音律全然不感兴趣的谢家,怎么也无法想象《梅花三弄》是如何的明快清丽,《广陵散》又是怎样的纵横灿烂。
原来乐曲有这般摄人心魄的魔力。
随着乐声流淌,阿来情难自禁再次落泪,垂帐之后忽然响起清脆的女声:
“我家主人问娘子为何落泪。”
阿来道:“仆因为此曲想到仆之身世,难免伤怀。”
那人道:“此曲名为中离,是我家主人自创的击筑曲子。”
“击筑……”
“对,小娘子可听说过高渐离击筑的故事?”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阿母自然也跟她说过荆轲刺秦王的故事,刺杀秦王之事悲壮无双荡气回肠,让世人永远记住了荆轲。人生在世若不能成就一番大事,起码也要闲邪存诚敢作敢当。
可为什么她的生父会是谢太行这样的卑鄙小人?
阿来不解也不愿接受,她根本不想自己的骨子里流淌着谢太行的血。
中离曲让阿来动容,情不自禁念叨起了自己的身世。
谢公阴毒,谢家非她立身之地,需尽快离开。而眼下北方荒灾未过南地战火未熄,谢家势力又遍布整个绥川,逃奴没有身份文书她们离开谢家容易,可想要突破歧县城门却是难事。更何况阿熏对她的恩情似海,她还未来得及报答,不甘就此离开。
胸中郁气难纾,曲调忽而一转,打断了阿来的自言自语。
阿来幡然清醒,她竟念叨起了自己的私事打扰了主人家击筑的雅兴,连忙致歉。阿来暗暗懊恼,不知这船主的底细,怎能因为一首曲子就放下心防?好在她未详细提及谢家名头和谢太行名讳,不然万一对方与谢太行有交情岂非引祸上身。赶紧擦去眼角的眼泪,阿来说她已经知晓乐器和曲名,不便再打扰,该告辞了。
垂帐之后有一阵细微的磨刮声,像是硬毛毛笔在竹简上书写之声。待磨刮声停止,女声便再次响起:
“我主人说娘子虽年幼,却是个明白事理重情重义之人。荆轲刺秦的确悲壮,可当年汉高祖刘邦破英布归来路经故乡沛县,酒酣耳热之后高歌‘大风起兮云飞扬’,何等豪气万丈,击的也是这筑。”
阿来感叹:“一是远去的悲壮,一是归来的豪迈,竟能用同一乐器淋漓表达。”
“我家主人说,娘子感叹身世,可知身世却是无法抉择之事。与其抱怨不如活于当下,按自身秉性走好前路。而施恩之人也未必渴求娘子一时报答,不若先完善自身,他日功成名就时再给予更好的回馈。有今日之悲才能酿出它日喜果。这正是人生悲喜,异曲同工之理也。”
“人生悲喜,异曲同工”这八个字让阿来豁然开朗。
“足下筑艺精妙,所说之理亦是金声玉振。仆原本心中郁结,得‘中离’妙音而解,万分感谢。”说罢阿来向垂帐中深深一揖,抱着棉衣等物下船,重新走入寒风之中。
这边阿来告别寒河孤舟,悄悄翻墙回到谢府,那边谢太行终于等到了云孟先生。
谢太行一早就在书房中等待着,起起坐坐,非常不安。家奴来报说云孟先生回来了,他冲出书房,将背着行囊的云孟先生迎了进来,打发走了所有家奴之后,合门密谋。
云孟先生从行囊中拿出一副画卷,当谢太行看清画中人的样貌时也忍不住地惊叹,果真有九分相似。
“此画来自卫府画师之手。带回消息的探子说卫子卓对画中人相当执着,让画师连续画了整整半年的时间,制了上千张图,只从中选择出最满意的一副,其他的连同画师和作画的房屋都被焚烧殆尽。这一副和卫子卓挑走的看不出有何差别,是我安排在卫府的亲信从大火里冒险抢回来的。”
谢太行发现画卷的边缘的确有些焦黑的痕迹。
“不过卫子卓向来狡猾,只怕有其他布置。至今未有人能识得他的真面目一事就能看出其心思缜密难辨,不然伯超也不至于命丧他手。”云孟先生念及此人顿了一顿,心中感慨万千,忍不住悲叹一声。
谢太行见他难过,拍了拍他的肩头以表安慰。
云孟先生回过神来,继续道:“兹事体大,咱们还是要小心为妙,绝不可大意。卫家这些年来犹如铁壁,我们折进去的人不计其数,却始终难将其打开一个缺口,可见卫家之险深。此番大事必定要谨本详始,以保证万无一失。一旦稍有差池,连累的可不只是我们几个人的性命,也不只是绥川谢家,将是大聿清流的灭顶之灾。”
谢太行脸色如铁,又黑又沉。
云孟先生望向天子所在的东南方向,郁郁而言:“如今长公主一党仗着太后势力竟与外戚奸臣勾结,并作妖孽近狎邪僻,求媚于众图谋聿室,其心当诛!满朝豺狼忠心难见,天子陷于危难,不止是吾等,无数清流同袍都在明面暗地里想方设法铲除妖妇,扶大聿于将倾,平海内之鼎沸。明公愿加入斗争,牺牲家奴以勤王,真是大聿之福啊。”
谢太行义正言辞:“谢家世代食大聿俸禄,危机之时怎可袖手旁观?区区家奴不足挂齿,只怕她不够机灵或难尽心,连累诸君。”
“明公可放心,若此计可行,在下定将她调教为可用之人。”
谢太行鞠躬:“如此,便托付先生了。”
第13章 神初六年
阿来从河边回来,回谢府的路上见一大群百姓将歧县主路围得水泄不通,围着辆行进艰难的马车愤怒地叫喊。
她想起孙明义即将被押解进京的事,迅速跑到酒家二楼,找到能够俯视街道全貌的角落往下看。街道上全都是人,百姓拥着辆囚车,一头乱发身穿囚服的孙明义坐在车中,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见着一颗还算淡定的后脑勺。马车四周有披坚执锐的士兵守卫,士兵们手持长矛不断驱赶激动的平民,给马车开一条能够前进的路。
“孙县尊这是要被押解往京城了?”
“是啊,全因流民入城之罪。”
阿来听见酒家中有人议论此事。
“孙县尊深受百姓爱戴,在歧县这几年的功绩也是有目共睹。你看,他要被押走,这么多人来送他。大家虽身份低微,可谁对百姓好,谁不好,一切都看在眼里。”
马车快要到城边,阿来继续追上去。
人群情绪激昂,分明是有人带头煽动情绪。阿来看见有个长髯飘逸一身儒雅书生装扮的男人在人群中大喊,说谢家不义,誓要为孙明公讨个公道!周围一群粗壮汉子跟着附和,百姓的情绪被一浪浪地煽动。
那个长髯书生阿来识得,正是孙明义属官,跟随他多年的主簿。其他几个汉子都是县衙里的衙役。
阿来对这些人的行径十分不解,既然要讨公道为何不往上报奏?即便想要私下寻仇也该收敛情绪,到暗地里低调谋划,也好让人防不胜防。当街大喊大叫岂不是都让敌人和旁人都听了去?这公道到底是要讨还是随口说说而已?
眼看马车就要出城,孙明义回头向主簿们喊道:
“我孙明义这一生于国于民问心无愧!如今落难,不求诸位相救以免被孙某连累,只求大家看着昔日情分上对孙某妻儿多加照拂!如此孙某在黄泉路上才能走得了无牵挂!孙明义叩谢诸位!”说完他便伏下咣咣咣地磕头,一片哭声传遍大街小巷……
看完了热闹,到了傍晚时分阿来才回家。
她翻墙回到谢府时骁氏早就醒了,翻墙的整个过程被骁氏从窗户里看得一清二楚,人还在腾空就感受到了来自阿母眼神里的杀气。
安安稳稳地落地,阿来缩着脖子轻着步伐,胆战心惊地推门进来。倒也没臊眉耷眼,反而一口一个阿母叫得特别甜,让骁氏快快坐到床上,将棉袄展开披到她身上,抱起她的腿就要帮她套上护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