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火(21)
谢悉的手抱住自己的小腿, 他将自己整个人都压缩成了一个球体,久久没有张开。各种各样的思绪在他大脑里交织纠缠,搏斗互殴,而他又花上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找出问题的重心。
小雨觉得他不尊重自己,所以才不要他。
那他只要证明自己没有这样,不就可以推翻了吗?
怎样证明?怎样证明?
谢悉把那些杂乱的毛线都拨开,扫开,扔掉,最后才找到应该是正确的那一条。他对着这个答案,感到一阵愤怒、嫉妒,最后又感到无力,无可奈何,心不甘情不愿地,将它抽了出来,紧紧抓在手里。
方洗雨无非是因为他单方面决定不要这个孩子而生气,那他会试着要的。
方洗雨觉得他不爱这个孩子的理由很荒谬,那他试着去爱,这样还不行吗?
这是一件很困难的事。谢悉再度陷入了混乱,这件事和他的信条相违背,和他的逻辑不属于一个世界。
他光是想到那个孩子能够真正和方洗雨合为一体,他就已经嫉妒得难以言喻了,还要去爱它,谈何容易。
幸好,他将自己锁了起来,虽然这不能够阻止他伤害自己,但至少在他委屈妒恨得发狂的时候,能将他牢牢地铐在床上。谢悉在最初开始尝试的时候,又一次陷入了幻觉。由于他已经持续了十多个小时的精神不稳定,这次的幻觉影响力更大,在他勉力清醒过来之后,他的手腕都被铁环磨得出了血,因为他“想要挣脱束缚去寻找方洗雨”的欲望过于强烈。
他庆幸了一段时间,然后再次躺了下来。高强度的思考让他有些饿了,但他没有半点儿进食的欲望。
谢悉的这一天在无谓的尝试中度过。说来奇怪,其他人对他的评价很多都是聪明理智,而他也一直是这样认为的。他可以谋划好如何拒绝方洗雨的示爱又不让方洗雨离开自己的身边,他知道应该怎样维持自己的生活、并从中谋求生路。但每次只要方洗雨表露出想要离开他的主观意愿,他就会失去冷静,连逻辑思考都成了一件难事。
在意识到这一点后,谢悉开始告诉自己:小雨没有不要你。
小雨说过很多次了,他们只是分居,不是分手,更不是离婚。无论他心中“小雨想抛弃我”的声音多么强烈,那都是他的臆测,不是小雨的想法。
谢悉把自己的大拇指咬得出了血,这样的疼痛帮助他将新的思路植入到脑海之中。
这让他高兴了一会儿,这是他与方洗雨分离后难得的快乐。他又将录音拿出来听,听了二三十遍,才依依不舍地关掉。现在他终于能够将“方洗雨会留在他身边”的想法覆盖过其他的一切了。
他又开始反思别的方面,他开始深入地想方洗雨用来驳倒他的话。
小雨说孩子是他的亲人,不仅是谢悉一个人的孩子,同样有他的基因。
谢悉喃喃自语:“小雨说的是对的……小雨说得没错……”
好像重复念上十遍、二十遍,一百遍、两百遍,他就能够相信这些话。
谢悉这个晚上没有入睡,他从自己的单行线思路里逃了出来,开始开辟一旁的荆棘路。他没有任何工具,只能够用最原始的手段挺过去,他用手拨开荆棘丛,咬着牙近乎一意孤行地往前走。
他的头又开始疼,就好像荆棘划破他的衣服,将他刮得遍体鳞伤。他一遍遍地告诉自己那个孩子是亲人,和他没关系,那是另一个方洗雨,他可以爱方洗雨。
但这谈何容易,他仍然妒忌那个存在,他只能够拼命地不去想。
太阳初升时,他疲劳得闭上了眼睛。梦里,方洗雨鲜血淋漓地躺在他面前,而他剖开了方洗雨的肚子,抱着一个小小的方洗雨。
谢悉低吼着醒来,他惊恐地看向自己的手,右手的大拇指上有血迹,那是他昨天自己咬的。他确认地看了很多遍,又四下张望,这间房间里仍然只有他一个人,除了他惊急的呼吸声以外,他没再听见半点声音。
是假的。谢悉脱力地躺下来,胸膛剧烈地起伏。
再过了一会儿,他又想,不要怕,开始往好的方向转变了。
他开始觉得那个孩子是方洗雨的延续了。
他可以爱它,可以接受它,只要他足够努力,他就可以证明自己并不是小雨所想的那样。
第37章
两天的时间,谢悉都在重复做这一件事情。他催眠自己,洗脑自己,拼命地将那个孩子想象成另一个小的方洗雨,并让自己停止对它的一切负面思考。由于聚精会神过了度,谢悉没能想起做别的事情,他没有进食,也出乎意料地没有什么排泄的需要。起初,谢悉觉得饥饿,但饿的时间长了,那股感觉也就慢慢地麻木了。
他只在那个床上坐着或躺着,衣服被汗水浸湿了也懒得换,长了胡茬也没有理会。
这都是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不配让他在现在分出注意力来。
和谢悉分开的第三天晚上,方洗雨决定暂时中止这次的分居。
第一天晚上,他躺在自己公寓的床上,彻夜未眠,到了第二天晨光微熹时才眯了一会儿,起床给谢悉打了电话,然后去上班。因为状态不好,他在开会的途中睡着了,在办公室处理公务的时候又睡了一次。下属担忧地问他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他摇了头,坚持上完这一天的班,然后回到公寓。
和谢悉同住的那段时间,已经改变了他的习惯,这个没有半分谢悉气息的地方,这个他明明住过好几年的公寓,现在却让他觉得万分陌生。
方洗雨在做饭的时候走了神,手无意间碰到锅边,被烫了一道大概十多厘米的伤。他在这些天似乎和烫伤格外有缘,前一天烫了,今天又来一次。方洗雨觉得有些好笑,但他扯了扯嘴角,却笑不出来。
第三天早上醒来的时候,方洗雨向公司请了假。可能是因为一直没有休息好,他的头有点疼,不是能够好好工作的状态。
他在家里坐了一天,想谢悉的事情。
手无意间又摸上了自己的肚子。那里面的胚胎现在甚至还没有成型,称不上是人,算不上是生命。方洗雨想过他生下来会是什么样的。小孩刚诞生时,都是皱巴巴的,但只要一小段时间,他们的脸上就会显露出来自于父母的外貌特征。
方洗雨很喜欢谢悉的眼睛,那对眼睛是很深邃的黑色,当它注视着一个人时,总给人一种要将人吸进去的错觉。方洗雨也喜欢谢悉的鼻子,鼻梁高挺,但并不是笔直的,它有一个小小的凸起,是驼峰鼻。
谢悉年纪还小的时候,大概十一二岁的时候,觉得自己的鼻子不好看,太凶了,还嘟囔说长大了要去做手术磨平。方洗雨给了“喜欢”两个字,谢悉就美滋滋地取消了这个计划,说“既然小雨喜欢,那我也喜欢”。
他想过,如果这个孩子长得像谢悉,那他应该会很开心。
但谢悉不这么希望。
谢悉憎恨这个孩子,不希望他降生在这世界上。
方洗雨一直都知道,谢悉是一个很奇怪的人。奇怪并不是指他的病,或是他的经历,而是他这个人的想法,很多时候都让自己难以理解。
他不知道应该怎样处理这种奇怪。
谢悉对待一件事就好像在解题一样,他总是觉得,只要自己找出了最优解,然后那样子实行、操作,事情就算解决了。
但人不是纸片,不是规划好路线就能直线完美执行的程序,会被感情左右脚步的才是人。
方洗雨还没有想出纠正他的方法,他就要将这种解题方式,也套到方洗雨身上来了。
方洗雨不想变成谢悉那样子。最开始他觉得伤心,因为他的伤心、失望似乎在谢悉看来也是可以省去的解题步骤,后来他冷静了一些,他情不自禁地想,怎样才能让谢悉,从那样的模式里走出来。
他想要得到谢悉的尊重,也想让谢悉能够……尊重自己。
今天的谢悉觉得孩子是争夺他爱意的存在,所以要扼杀这个孩子。
万一明天的谢悉,觉得自己是一个不可控因素,为了控制自己,而去医院决定切除手或者脚,以排除伤害他的可能性……
方洗雨想到这一点的时候,忽然就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不详的预感像一道雷霆打在他的脑海里,他立刻打了电话给谢悉。
这个时候,夜幕已经落了下来。谢悉躺在一片黑暗的房间里,本能性想接电话,但手伸过去,因为没有什么力气,他不小心把手机碰掉在了地上。他有些迷茫,但手机掉下去的地方在他的活动范围之外,在床头柜的另一边,他捡不到。
方洗雨连着打了三个电话,谢悉都没有接。他抿起了嘴唇,又打了电话给谢悉的秘书。
女秘书告知他,这两天谢总都没有来公司,自己也不知道人在哪里。那股预感一下子浓烈了起来,方洗雨抓了自己的外套披上,快步往外走。
他先打车去了他们的家,没有谢悉的踪影,而车库里的车少了一辆。方洗雨再次打了电话给司机,知道谢悉去了城东的房子后,他直接自己开了一辆车出门。他是有驾照的,只不过自己不喜欢开车,平时也没有太多开车的必要。
油门踩到最底,中间还闯了一个红灯。方洗雨没花多长时间,就赶到了城东的那套房子。
这套别墅的面容认证有录入过他的数据,方洗雨很快就开了院子门进去。打开房子大门的时候,他发现门是虚掩着的,压根没有关上。他的眉头紧紧地锁起来,直接往楼上跑,顺手按亮了楼梯走道的灯。卧室门口躺着一串钥匙,这是很容易发现的目标,方洗雨很快冲了过来,房门被用力推开,“嘭”地甩在了墙上。
日光灯被打开,原本黑漆漆的房间立时充满了光线。
而谢悉现在的模样也进入了他的眼中。
方洗雨身体僵了一瞬,他站在那儿,一动不动。而谢悉意识还有点儿模糊,他缓慢地转头,等头转到能看见方洗雨的位置时,方洗雨快步来到了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