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别观星(6)
顾群山:“排面。”
盛夜行:“谢谢,记得给我操销量。”
两个人正在压低声音扯犊子,盛夜行夹着烟的一只手藏在抽屉内,有一下没一下地磨滤嘴。另一只手整攥了一把药,准备下课兑温水给吃了。
一下课,班级简直变成菜市场似的吵吵闹闹,盛夜行嫌烦,推凳子要站起来透气。
没想到一旁哑火了快一上午的路见星忽然踹了他凳子一脚,小声道:“同桌。”
整个教室都安静了。
倒不是因为他说话,是因为他踹了盛夜行的凳子。
盛夜行的怒气值“轰”地一声蹿到头,又因为正好居高临下,着魔似的又看见小自闭那暴露在空气中的白后颈。
心莫名其妙地又有点儿软,像被什么水泡过。
盛夜行直接把掌心里的药一口吞下去,没就着水。
咽下后,他才朝路见星开口:“怎么了?”
路见星闷闷地说:“听课。”
他眼神望着前桌人的后脑勺,手却翻开了两份一模一样的笔记,点一点,又指了指盛夜行。
“你。”
意思是给你一份。
作者有话要说: 盛夜行:第一,我不是拽。(代入楚雨荨的声音)
路见星:……(我会慢慢开始说话的!
第5章 不眠夜
盛夜行接过了路见星抄得工工整整的笔记,一时形容不出自己的心情。
路见星确实是抄笔记给他了,但从始至终都没有看过他一眼。
这算什么?
这小自闭像瞳孔无焦距,略显焦躁地坐在板凳上翘凳子腿,又不知道在草稿本上漫无目的地画什么,怎么喊他他都不应。
放学,路见星被唐寒叫去训练室进行干预治疗。
市第二特殊教育学校各方面硬件都非常到位,部分设施有些老旧。单独的训练室设在操场的另一头,隐藏在安静的树丛间,像误入校园的森林小屋。
为了后期治疗效果明显,唐寒还专门问了盛夜行有没有空去观摩。
毕竟是室友,已经相处了几天。
盛夜行把篮球袋一拴,打个哈欠:“没空。”
“夜行,”唐寒语气软下来:“最近你情绪好些吗?”
“嗯。”盛夜行闭闭眼,眼睛干涩,“吃药就没问题。”
上回自己因为发脾气砸了寝室几条凳子,又压不住说话的声音,他自己一怒之下把自个儿关进禁闭室待了好几天,出来人都变闷了。
他在禁闭室里也想砸东西发泄,找不到东西就拿拳头砸墙,砸得墙灰落一地,最后校医拎箱子飞奔过来给他包扎,还没来得及上绷带,盛夜行就说没事儿,就等它流血。
流血我舒服。
面对校医略为难言的表情,盛夜行在内心唾骂自己。
操,我他妈是变态吧?
“要先回寝室休息吗?”唐寒看他脸色不太好,语气软下来,“路见星的事儿……你不想帮就算了,老师不强求。你也没有义务说必须要帮他。”
“老师,我直说了,”盛夜行受了唐寒很多关照,也只好实话实说:“我治不了他。”
而且没精力管。
唐寒试图挽回:“但你可以帮助他。”
“我忙。”盛夜行又拒绝了一次。
他明白,如果现在不快刀斩乱麻地拒绝掉,未来自己的不作为或许还会影响到路见星的治疗。
他不能做如此吃力不讨好、害人又害己的事儿。
况且,自己总有一天会控制不住地发病。
唐寒轻轻叹气。
正要走,盛夜行忽然说:“对了,唐老师。他不是小绵羊。”
唐寒看一眼旁边沉默的路见星,“小绵羊?”
“有空您找林老师教教他防身,少受点欺负。别一打架就想开瓢,得不偿失。”
“开瓢?”
“嗯,开瓢。”
撂完话,盛夜行扭头走了。
烦……自己多管什么闲事,这叫不叫打小报告?
不过,路见星也不是感觉不到其他人存在啊。盛夜行低头,从兜里掏出褶皱的纸。
这张就是上课的时候路见星给自己抄的笔记。
奇了怪了。
小自闭不爱讲话。
那……他有没有可能变得能讲话呢?或者说对某一个人敞开心扉?总不能这辈子都这么孤独。
“某一个人”的想法从脑海里蹦跶出来,吓了盛夜行一跳。
他把纸折进兜,暗骂了自己一句。
还是可怜可怜自己吧。
才进治疗室没几分钟,训练有素的唐寒快被路见星给整崩溃了。
她把一只篮球、三只毛绒小狗放在一处,再加了一只玩具猫,摆出一起打篮球的造型后说:“见星,你告诉我,你现在看到了什么?”
路见星瞟一眼,通过几十秒时间消化老师的问题,低头在纸上写:篮球(橘)1、猫(好看)1、狗(好看)2。
唐寒明白了,他感受不到“群体”,也不认为物与物之间会有交流共存关系。
她又把三张小男孩背书包上学的照片拿出来。三张图上分别是同一个小男孩背着书包路过了河边、花园、马路。
唐寒又说:“这三张图讲的什么?”
等了几分钟,只见路见星眼神酷酷的,说话语调毫无起伏:“A河边,B花园,C马路。”
唐寒努力解码:“ABC是?”
路见星:“三个人。”
“他们三个人,路过不同的地方?”唐寒重复一遍,“他们是三个不同的人?”
路见星点点头。
他也不能把动作联系到同一个人身上,他看万事万物都是“个体”。
……这糟糕的孤独。
自闭症患者就是这样的,孤独到了极致,所以被称作“星星的孩子”。初次听到路见星的名字时,唐寒还觉得巧,后来才知道是父母特意改的,说希望儿子能在别人眼里看见自己。
看见不再孤独的、能入他人眼的自己。
唐寒见他眉心紧拧,已经有些摆出抗拒姿态,拍拍他的肩膀,说:“见星,今天表现已经很不错了。下周我们继续单独训练,好吗?”
“嗯。”路见星低头喝饮料,“咔”一声地把吸管咬断了。
让他边说话边喝水已经是他的极限,单线程行为模式已经占据他的生活习惯。路见星就好比一台PC端电脑,只能打游戏不能连网,自己玩儿还好,碰上非人机就要出毛病。这台电脑也只能专心打游戏,听音乐也不能同时进行。
可是他知道,自己在慢慢往自己身上安装“APP”,在学习。
陌生的环境总是让路见星感到慌张,但他的所有情绪都如冰沉海底,藏得深不可测。
脑部发育出了问题不代表智力障碍。
他在做出努力。
回教室的路很长,他靠着走廊里边儿走,走得也慢。先天性障碍使他看路需要全神贯注,怕一个不小心就崴脚,会惹来同学笑话。
他的自尊心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路见星已经知道什么叫“被嘲笑”了,也知道什么叫异样的眼光。
他对此非常敏感。
回教室收好书包,路见星去门卫传达室拿了母亲寄来的包裹。
他冷着脸不讲话,门卫还以为这生面孔耍酷,直到看见他胸牌上的“自闭症”才忍住少说几句话。
大多数人觉得自闭症患者还是少招惹与打扰,但其实耐心多交流才是对他们最好的帮助。
放学时间,校园内人挤人,路见星把连帽衫戴得紧紧的,几乎想只露出口鼻呼吸。
他不禁想起早上跟着“那个人”走时,“那个人”像自动分频出了一条宽敞的路——
自己只需要跟着走就成。
刚出校门,李定西老远看到路见星一个人走,扔下一帮哥们儿就冲过去揽他肩膀,振地一声吼:“我的小星星!”
路见星下意识躲开他的手,李定西很尴尬地捞了个空。
他搓搓手,局促道:“星星,哪有你这样儿对室友的?”
路见星睨他:“……”
其实更像在瞪。
但李定西看不出来,路见星是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方式去“接纳”他。
李定西惋惜地拍拍他肩膀,揽一下表示亲密:“哎,算了。你说不了话。对了,我今晚要回趟家,我……”
路见星第一次抢断别人的话:“我,说,得,了。”
“啊……你说!你多说几句?”李定西热心地鼓励他。
“……”
路见星又憋不出来了。
他脑子里已经想好要说什么,但是就是说不出来,像哑掉了。
嘴巴完完全全不受大脑控制。
“没关系啊,咱慢慢治!哦对了,我是想说夜行今晚肯定也不会回来,宿舍就你一个人,你别害怕哦。不过你知道盛夜行是谁吗?”李定西说。
当然啊!
路见星迟疑一会儿,点点头。
“一个人你会害怕吗?”李定西说。
小星星又点头。
李定西刚想再火上浇油几句什么乱七八糟的话,自己的脸忽然被人用整个手掌蒙住。
“李定西,造我的谣挨我的揍。没听过?”
盛夜行捏住他脸蛋往后扯,“老子今晚住寝室。走。”
李定西被捏得疼到嗷嗷叫唤,捂着脸发表疑问:“老,老大?你不是说今晚要进城吗?”
盛夜行摆手:“不了。”
现在夜里每天围墙墙角根儿都有教务处主任蹲点接人呢,保不齐一跳下去就踩敌军身上了。没必要去冒这个险。
“为什么?”李定西挠挠头,觉得盛夜行不可能是为了路见星。
“追问我?想在寝室半夜被切西瓜了?”盛夜行看他一眼。
寝室半夜切西瓜就是被梦游的室友把脑袋当成西瓜给切了,李定西想到这儿惊觉项上人头不保,赶紧住嘴。
看盛夜行又要走,李定西没忍住:“老大你去哪儿呢。”
“买饭。”盛夜行说。
他说完看了看被拦着不让走的路见星,“吃饭吗?”
完了,自己好像就忘了告诉小自闭学校哪儿可以吃饭……昨天到现在,这他妈得有多少小时没进食了?
路见星没说话,盛夜行就当他默认。
他发现了,只要把小自闭的毛顺着捋,他没有要找家伙开你瓢的意思……
那就等于说:可以。
“吃什么?算我赔礼。我忘了跟你说在哪儿吃饭。”盛夜行也不知道唐春寒有没有给路见星交代在哪里可以用餐,他甚至觉得路见星都饿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