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尽头(28)
黎笑棠眼眸一转,其中目光意味深长,他松开陈琛低声说道:“我知。”
“让我见见。”
巩粤清被请到‘望亭轩’,黎笑棠走进去的时候,他已经在里面了。巩粤清抬眼发现是黎笑棠的时候,手还是不由自主地收紧了。这个动作落入黎笑棠的眼底。
黎笑棠在巩粤清的对面坐下,他先是打量了巩粤清一番。这个男人已经将近五十岁,戴一副黑框眼镜,头发倒是剃得干净。黎笑棠给自己斟了杯茶,然后端着茶壶问巩粤清要不要?巩粤清护住杯子摇了摇头。
黎笑棠不勉强,他放下茶壶,端起杯子喝了口茶,然后自言自语道:“我仲系中意饮鸳鸯,茶都好苦啊。”(我还是喜欢喝鸳鸯,茶都好苦啊。)
巩粤清心头一跳,黎笑棠抬眼去瞧他,他突然笑了笑说:“巩sir吧,久仰。”
巩粤清把眼镜摘下来,掀了一角去擦镜片上的灰。他擦干净了又重新戴上,他看着黎笑棠的脸,这张他追踪了六年多的脸就在他面前。
“以前系,依家唔系了。”(以前是,现在不是了)
巩粤清身上的那股正气始终犹存,就算改头换面也隐藏不掉。黎笑棠听闻笑意更深,他挑了挑眉说:“点了,警察食公家饭嘅,稳稳当当,有乜唔好?”(怎么了,警察吃公家饭的,稳稳当当,有什么不好?)
“呢点人工喺香港能活咩?”(这点薪水在香港能活吗?)巩粤清不屑地嗤笑一声,惹得黎笑棠和他一起笑。黎笑棠的笑又在一刹那收敛,他忽然变脸,压低声音问:“嗰把我抓了,巩sir能有多少奖金?”
“够唔够你喺中环买套房?”巩粤清抬眸去看黎笑棠的脸,黎笑棠睥睨着他,面如沉水。
巩粤清听完他这句话笑了,然后摇摇头说:“黎哥真会讲笑。”
黎笑棠给巩粤清倒了杯茶,他不经意地说:“唔知你哋果个傅警官能升几等警司,如果还活着嘅话。”(不知道你们那个傅警官能升几等警司,如果还活着的话)
巩粤清这会没忍住,眼神终于变了。
傅成安一天都没出门,他在家里睡了一天,感觉精神和体力都恢复了些。黎笑棠要他别出门,可是家里没有菜,他又不敢叫外卖,所以还是偷跑了出去。
不敢去超市,因为有闭路电视和监控。他戴了口罩和手套去了菜场。他两个手都戴了手套,目的是不想留下指纹。幸好是冬天,也没人会觉得奇怪。因为年关,小商贩很多都不摆出来了,所以能挑得很少。他就买了些蔬菜和肉糜回去。
他不知道黎笑棠会不会来吃饭,他也没问。但照例是替他留了饭菜。傅成安一个人坐在餐桌边,他开一盏暖黄色的灯,也不开电视,就默默地夹着菜吃。
房间很静,只有墙上挂钟在走的声音。傅成安吃完了饭,把碗收了去洗。洗好了碗,他又拿了保鲜膜出来,把剩菜给封起来,放进冰箱。
此时已经要接近八点了,傅成安便半躺在床上,瞌睡上涌,他渐渐睡着了。不知道什么时候黎笑棠回来了,他把钥匙插进钥匙孔的瞬间,傅成安就醒了。
他神经衰弱,做卧底这些年,总是睡不踏实。他缓缓睁开眼撑起身子,黎笑棠脱了鞋走进来,傅成安开口喊他。
“回来了?吃饭了吗?没吃的话,我去给你热。”说完,傅成安就站了起来,黎笑棠盯着他不说话,傅成安皱眉搭上他的肩问:“怎么了?”
黎笑棠的目光幽深长远,像条表面静谧实则暗涌的河。他沉默了几秒钟,忽然笑开,他搂住傅成安的腰,把脸埋在他颈脖处,他深吸一口气说:“没什么,就是累了。”
傅成安是眼观六路的人,他太了解黎笑棠,知道他一定心中有事。但他不逼问,他拍拍黎笑棠的背轻声说:“累了就先吃点东西,洗个澡睡觉吧。”
黎笑棠仰头看他,然后眯着眼睛嗯了声。傅成安放开黎笑棠,转身去厨房给他热菜,黎笑棠坐在餐桌边,他微微向后仰就能看见傅成安忙活的身影。
他眸中一闪而过某种情绪,叫他忍不住想叹气。傅成安热了菜端过来,他递给黎笑棠筷子,给他盛饭。黎笑棠拉他一并坐下,他夹了一个百叶包吃,然后幸福地笑了笑。
“好吃。”傅成安回笑,笑得那样干净温暖,让黎笑棠一怔。
“我爱你。”黎笑棠突然抱住傅成安,他紧紧地搂住傅成安的脖子,然后闭上眼睛轻轻地说。
傅成安的心,在这三个字中燃成灰烬。
第四十九章:
傅成安很久都不敢动,连眼睛都不敢眨。他身躯像被结聚的冰一样僵硬。黎笑棠稍许松开些力道,他捧起傅成安的脸,指腹在下颚角摩擦。
“.....你今天怎么了?”傅成安感觉鼻头发酸,他喉底苦涩,一颗心被捧上天梯,但也害怕再被摔到地上。
黎笑棠盯着他的眼睛不说话。脑中浮现下午巩粤清和他交谈的画面。
巩粤清在听到“傅警官”三个字后,脸色骤变,尽管情绪稍纵即逝,但被黎笑棠捕捉得清清楚楚。
“果个傅警官好年轻,也就廿二岁,我一枪开死佢了,然后把佢拖去喂狗,嗰狼狗食得好香。”(那个傅警官好年轻,也就二十二岁,我一枪开死他了,然后把他拖去喂狗,那狼狗吃得好香)
黎笑棠笑意横生,他凑近巩粤清,表情夸张,发出啧啧的声音。巩粤清的手越收越紧,心中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明明才见过傅成安,虽然是匆匆地一个照面。他还活着。那黎笑棠为何要这么说?巩粤清疑心重重,心上被覆上乌云,乌黑密闭。
黎笑棠也是在这一瞬间发觉巩粤清的不对劲。他表情确实凝重甚至带点厌恶,但是却没有痛苦。连一丝都没有。黎笑棠不相信他能隐藏地那么好。
回想中断,傅成安搂了搂黎笑棠的肩,黎笑棠回神。他抬手握住傅成安的手,然后放到嘴边亲一口说:“没什么,就是累了。”
傅成安也不愿意逼迫他,他反手用拇指摩挲黎笑棠的手背,温柔地说:“去洗澡吧,洗完就睡。”
黎笑棠嗯了声,他站了起来。他今天给傅成安拿了些换洗的衣服过来,却忘了带些自己的衣服过来。他很自然地从袋子里拿了傅成安的衣物去浴室。
傅成安坐在床沿边,他的手机忽然一亮,他伸手点开——是一条澳门新葡京赌场的宣传广告短信。傅成安刚准备点删除,手指移到下面猛地一僵,一股冷汗从后背密集冒出。
这条短信的结尾有四个字分别是:坐定粒六。这是一句本地俚语,六是一粒骰子中最大的一面,意思是肯定会成功。
他曾经和巩粤清约定,如果有紧急情况必须见面的话,就在小广告的结尾发这四个字。“坐定粒六”这四个字嵌在赌场的小广告里也不会突兀。
除了巩粤清,没人再知道这一点。自己同他失联将近两个多月的时间,没想到巩粤清还能再联系自己。
这时黎笑棠推开了门,傅成安仓皇抬头,他手忙脚乱地关了手机,然后躺到床上。黎笑棠穿的是傅成安的衣服,有些大,T恤刚盖过大腿根。
黎笑棠躺到傅成安旁边,他主动靠进傅成安的怀里,一双白腿与之交叠。傅成安心跳加速,他搂紧黎笑棠,在他额头按下一吻,然后轻声地哄:“晚安。”
黎笑棠闭上眼睛呢喃地应了声,没一会便睡着了。傅成安睁着眼睛,始终睡不着。他悄悄地重新摸出手机来, 牙齿咬了咬嘴唇,徘徊几次,还是回复了过去。
不管怎样,是生是死,傅成安都再也不会,也不想再出卖黎笑棠一次。他受不了那种负罪的煎熬,比杀了他还叫他难受。
做个了结吧。傅成安关了机,将手机放回去,然后搂紧黎笑棠,尝试入睡。
第二天送走黎笑棠,傅成安就直奔昨天同巩粤清约定好的地方。还是那个熟悉的天台,傅成安因为身体抱恙,爬上去的时候还有些喘。好不容易上了天台,巩粤清已经等在那里了。
傅成安放轻脚步慢慢走到巩粤清身旁。巩粤清感觉到傅成安的气息,他微微侧头说:“你来了。”
傅成安眼睑微垂,他盯着围栏斑驳生锈的痕迹应了声。巩粤清转过身,他轻轻掰过傅成安的肩,脸色万分心疼。
“点咁瘦了?”(怎么那么瘦了?)傅成安苦笑一下摇摇头,巩粤清捏着他肩膀的力气很紧,紧到傅成安觉得有些疼。
“佢哋点对你嘅?”(他们怎么对你的?)巩粤清眼神晦暗,语气焦灼甚至有些咄咄逼人的意味。傅成安抬头看他一眼,眼睛因此张大了些。
“都过去了,唔讲了。”傅成安笑得叫人心痛,他笑起来的时候一对梨涡显得特别乖巧,但是因为他的脸太瘦了,瘦到脱相,看上去就有些不舒服。
“系咩,嗰次我哋冇能抓住黎笑棠。”(是吗,那次我们没能抓住黎笑棠?)巩粤清说得很慢,几乎是一字一字地往外蹦,他盯着傅成安的脸,一刻不肯放。
“成安,我哋(我们)再试一次吧。”巩粤清逼近了一步,傅成安不得不后退,巩粤清扬着下巴,他攥住傅成安的眼睛不让其逃脱,他又重复着说了第二遍。
“巩sir,我..........我唔配做卧底,我冇资格做警察。”傅成安重重地咬了咬嘴唇,他浑身的血都凉透,手背青筋凸得明显,他不自觉地捏紧手指,都不敢看巩粤清。
“.....傅成安,你唔系(不是)变节了吧。”这句话审判意味甚浓,他冷冷地盯着傅成安,目光躲在镜片后,叫人摸不透。
傅成安猛地抬头,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的眼睛因此瞪得更大。他颤了颤嘴皮才极度勉强地说:“....巩sir.....你喺讲乜.....(你在说什么?)”
巩粤清扶了扶眼睛,他的语气几乎要把人逼疯,他揪住傅成安宽大的衣领咬牙切齿地说:“你到底和黎笑棠系乜(什么)关系?!佢咁嘅人(他这样的人)竟然肯留你一条命!”
傅成安的脸一下刷白,他的呼吸变得急促,他大口地喘了两口气,胸口那股窒息的感觉像条麻绳,将他越绑越紧。他一下子挥开巩粤清的手大吼道:“你唔好(不要)乱讲!”
巩粤清被他一推,脚步踉跄地往后跌了跌,他伸手指着傅成安,声音是从未有过的冰冷陌生。仿佛他也是死敌。
“我乱讲?!你就系变节了!变黑警了!”巩粤清出手就是一拳直接挥上傅成安的面门,傅成安来不及躲,挨得结结实实。他的眼神也终于暗沉了下来,他抬起手背擦了擦嘴角渗出的一点血丝。然后他当着巩粤清的面,摘了手套,露出半截断指根。接着,他撸起袖口,浑身发颤地说:“我被陈琛夹断了一个手指,被他打了半管氯胺酮,我光戒毒就用了两个月的时间,多少次我已经想从楼上跳下去了,早知道还不如跳下去了。”
“我丢掉半条命,最后换嚟一句变节。巩sir,同僚也系咁狠嘅咩?(同僚也是那么狠的吗)”傅成安站直了,他缓缓垂下手,语调机械冷漠,眼神在一瞬间变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