产科医院(86)
“哦对了,齐先生,我去抗震救灾时也碰见欧阳了,以前我对他那人也没什么好印象,但在那里,我看到了他对生命的热爱。”何权端起水杯,稍稍抿了一口,“所以说,看人不能光看一面,我相信您说的,欧阳确实是个功利的人,但我不认为他是个坏人。以我对外公的了解,他看人的眼光不会错。”
“你确定?”齐铠的脸上浮起一丝诡异的笑,“大伯也没看错何劲飞?”
杯子里的温开水晃了起来,何权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这时有人敲门进来,一位身穿黑色西装、年龄看上去跟何权差不多的男人将一个资料袋交给齐铠。他看了何权一眼,转身离开。
“其实你说对了,大伯看人的眼光真的很准。”齐铠慢悠悠地拆着资料袋上的封绳,“何权,有些事我本来不想说,都过去那么久了,人也不在了,何必呢……可既然你提起来了,我想你也有权知道。”
他从资料袋里抽出一摞文件,翻了翻,将其中一张泛黄的纸放到茶几上。
“我比齐铮小一岁,他是我堂哥,我一直很尊重他,但在何劲飞这件事上,他真的是伤透了大伯的心。”齐铠往何权的眼前又推了推那张纸,“我替大伯办过很多事,都是花钱的事,而且全留了凭证,以免有人追问起资金下落,我拿不出证据再被人说是中饱私囊。”
何权垂眼看向那张泛黄的银行流水单,转账金额一百万,交易备注那栏的“何劲飞”三个字,烫得他眼眶发热。
“大伯给了你父亲一百万,三十多年前的一百万啊,搁现在恐怕得上亿了。”齐铠惋惜地摇摇头,“可何劲飞真够不地道的,拿了钱却还带着齐铮私奔,大伯被气得半死才报警抓他。要不是他把这一百万原封不动地吐出来,恐怕现在还在大牢里蹲着呢。”
似是感觉到了何权情绪的波动,小白显得有些躁动不安。
“可他们还是在一起了。”
“嗯?”齐铠挑眉。
一手扣住腹部,何权一手团掉那张银行流水单。双亲都不在了,过去的事已经无从查证。但他从小耳濡目染两人对彼此的爱,那不是假的。所以他相信,何劲飞接受这一百万肯定是有足够的理由。
“既然我爸选择相信我父亲,我也选择相信他。”何权把其他的资料拿过来放进自己的背包里。他慢慢地拉着拉链,以免指尖的颤抖被对方看出来。
齐铠的表情显得有些惊讶,但也只是一闪而过。
“何权,人不能只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事。”
“看不到的,更绝不能妄下定论。”何权背起包,撑着沙发扶手站直身体,“谢谢你告诉我这一切,齐先生,希望以后我们不会再见面。”
包里只有几张纸和充电线耳机之类的小玩意,但从沙发走到门口的这段距离,何权却觉得仿佛背了座山。
“何权。”齐铠在背后叫住他,“你是个聪明人,退一步,海阔天空。”
握住门把手,何权轻轻将门拽开,出门之前回身看了齐铠一眼。
“我这个人,一向只往前走。”
齐铠的眼神骤然紧绷。等门关上,他重重出了口气,回身走到窗边敲开另一侧墙壁上的小门,恭敬地侧身将人让出来。
“四叔。”
齐家晖从里面出来,在齐铠再次开口前摆摆手,示意他什么都不用说。
“我都听见了,这个何权啊,跟何劲飞那个小王八蛋一个德行,把傲气当骨气。”他将目光扫过桌上那团被捏得乱七八糟的流水单,“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以为会有人傻到花一百万去签他?整他跟捏死只蚂蚁一样容易!”
“四叔,现在怎么办?何权不能为我们所用,而且他一定会去找大伯对质齐铮的事,这样一来我就要和大伯撕破脸了。”齐铠谨慎地提醒道,“还有欧阳,您知道他手有多黑。”
“怕什么,这些年咱们收了多少股份?到时候资产重组,咱俩手里的股权一合并,老家伙就得将董事长的位置双手奉上。至于那个欧阳,他要是听话,留下用用也无妨,要是不听话就让他像何劲飞那样身败名裂!”
齐家晖抬手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
“阿铠,记着,想成大事,绝不能心慈手软。”
深夜,齐家大宅里突兀地响起刺耳的门铃声。
“来了来了,谁啊,这深更半夜的……”
云姐披着衣服打着哈欠去开门,当她看清在门口按门铃的人是何权时,本来睡得迷迷糊糊的脑子一下清醒了过来。
“哎呦,小少爷,这都几点了你怎么来了?”她赶紧把人让进门廊,又从架子上拿下拖鞋给何权换,“刚下夜班?饿不饿?我去给你热口——”
何权一把拽住云姐的胳膊,说:“我不饿,云姐,麻烦你帮我叫下外公,我去书房等他。”
“出什么事了?”云姐胆战心惊地问。
凌晨三点,不是天大的事,谁会在这个时间上门?
何权没说话,径直走向书房。他把包里的文件拿出来放到齐家信的书桌上,然后坐到旁边的沙发椅里静静等候。齐家信很快就来了,拄着龙头手杖,面带焦急的看着何权。
“阿权,你这——”
何权抬手指向书桌,打断齐家信的话:“你先看下那份文件。”
齐家信皱起眉头,颤巍巍地走向书桌,拿起眼镜戴上,就着台灯的光查看文件。只看了第一页的开头,他便跌坐进书桌后面的座椅里。
“我刚去了趟墓地,工作人员跟我说,去年九月底,有一位自称齐铮父亲的人,申请开启了坟墓。”何权直视着齐家信,“你是去放我爸的骨灰的,对么?”
齐家信闭上眼,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将何权拿来的文件捏皱——疗养院的缴费清单,患者名,齐铮。
“是齐铠告诉你的吧……”老头的声音带着股子埋怨,“那小子……眼看做不成董事长,就想着拆我的台了……”
何权摇摇头。
“是谁告诉我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骗我他死了。”
齐家信回手捂住胸口的位置,这个动作让何权警觉地向前倾过身体。好在不是心梗发作,老头子没有突然出现窒息的状况。
“我没骗你,真的是没希望了,齐铮全靠仪器维生,你学西医的,该知道那跟死了没有任何区别……”
何权没有反驳。他一看缴费单上的仪器和药物使用项目就知道,齐铮并不是像齐铠所说的那样处于植物人状态,而是脑死亡。脑死亡是真正意义上的死亡,脑干反应消失,无法自主呼吸,是永久的、不可逆的状态。生命的意义已不复存在,仅仅是靠机器而“活”。
“既然你知道没希望了,就该放手让他走。”何权抽了抽鼻子。
齐家信老泪纵横,使劲拍着胸口:“我请了无数医生来看,盼着有奇迹发生……医生都劝我放弃,可我怎么放弃,啊?我说不出‘你们把仪器关了吧’这样的话,那是我的亲生儿子!可他永远都不会再开口叫我一声‘爸’了!我连你外婆都没说,我不想让她再经历一次失去儿子的痛苦!阿权,如果我告诉你,你能来替我做这个决定么!?我只能等,等到连机器都拖不住他的那一刻为止!”
何权的脸上微微显露出些疲惫。他搓了搓眼睛,将自己陷入沙发椅里。数不清有多少次,他在ICU外见证过家属的艰难抉择。有位母亲,因为儿子签下了撤掉父亲维生仪器的同意书后在走廊上连扇了他十几个耳光,嚎啕着“那是你爸啊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可其实所有人都明白,儿子只是做了一个正确却又没人肯做的决定。
“老实说,刚听到这个事的时候,我甚至后悔为你施针……可等我到了墓地,确认你把他们合葬的那一刻,突然又……”何权苦涩地勾起嘴角,“我之所以还会进这栋房子,还会叫你一声外公,唯一的理由就是……你尊重了我爸的选择。”
齐家信将脸埋进掌中,发出残年老人那特有的嘶哑哭声。
88.第 88 章
第八十八章
实在是过于疲劳, 何权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若不是乔巧打来的电话将他震醒,还不知道要睡到几点去。
“你在哪啊?招呼都不打一个就旷工。”乔巧的声音不无焦急。
“我在家睡——”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地后,何权突然顿住声音。
“你在个狗屁的家!我现在就在你家呢,床上连根毛都没有!”
“我在老头儿这。”被乔巧的声音弄得头大, 何权将听筒的位置稍稍远离自己揉着额角坐起来, “昨儿夜里太累了, 就睡我以前的房间里了。”
乔巧吃惊地问:“你大半夜不回家, 去齐爷爷那干嘛?”
“齐家那点破事,待会到院里再跟你细说。”
“别来了,好好歇着, 你今天的活儿归我跟景潇了。”听筒里传来松了口气的声音, “哦对, 赶紧给郑大白回个电话,他打电话你也不接, 急得要命,恨不得从太平洋里游回来。”
“知道, 这就回。”
调出通话记录,何权一看有郑志卿十多个未接来电, 刚放平的眉毛又皱了起来。结果没等他把电话拨回去, 对方又打了过来, 听声音真是急得快上吊了。
“阿权!你刚才怎么不接我电话!?”
“静音了,睡太沉没感觉到手机在震。”将手机切到免提, 何权拿起放在床头柜上的腕表扣到手腕上, 犹豫了一下说:“我在老头儿这呢, 甭担心。”
“齐老没事吧?”
“应该没,反正我昨天回屋睡觉之前还在喘气。”
郑志卿听出了何权的冷漠,谨慎地问:“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等你回来再说。”
“我现在在去机场的路上,阿权,你就在齐老那待着,我回去之后去接你。”
“着什么急啊,你不是行程都安排到下周二了?”
“你不接电话,我能不急么?”
“现在没事了啊,踏实忙你的吧,甭回来。”
“我已经问洛伯伯借了私人飞机,你就老老实实在那等我。”
何权刚想劝他别回来突然被小白踹了一脚,只得无奈地皱皱眉。
“你到了直接回家吧,我待会洗把脸就走。”
“听话,在那等着。”
“我在这待不住,你又不是不知——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