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有隐疾(6)
原来今天才真是戳到他的肺管子了啊。
关耀舔了舔自己的嘴角,笑着一掌拍飞了高珣的眼镜。
“死同性恋。”
高珣捡起眼镜甩了甩重新戴好,然后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抬手击碎了旁边一处闭合着的橱窗玻璃,不顾自己鲜血直淋着的手,捞起一块碎的玻璃抵在了关耀的面前。
“滚开。别让我再说一次。”
高珣语气寻常,表情也很平静,但关耀不敢再跟他废半句话地退开了,高珣像个最冷静的疯子,手上的玻璃与他的脖子只有几毫米的距离,他不过是想寻寻开心,顶多算是恶劣的玩笑,报复一下高珣上回在篮球场上赢了他,他可没打算因为这种事情就受伤或者丧命啊!
高珣取回了自己被粘在通告栏上历经苦难的素描册。
刚才还围拢着的人群迅速给他让出了一条道。
况怀谷是不是还在那里,高珣不清楚了,因为从始至终,他没有听到他说过任何一句话。
隔日的中午高珣在美术教室的午饭时间从十一点五十一直持续到了一点,他看着前面空着的那张课桌想,况怀谷应该不会再来了。
他不知画过多少次的,美术教室窗前那片开得热烈美满的绣球,也都谢了。
关耀和班里其他的同学看到他的眼神都跟见鬼了一样。
估计也不会再继续来找无聊的不痛快了。
有得有失,高珣想,总还不算全是坏事。
他现在手上有伤,没法骑自行车了,放学的时候就独自慢吞吞地踱到车站去。结果中午没有出现在美术教室的人居然出现在了公交站里。
“高珣。”
下雨了。
“嗯。”
“你真的是同性恋吗?”
他问他的这回事的语气里带着三分的怀疑和七分的尴尬。
“嗯,我真的是同性恋。”
高珣回答得很坦然。
他们俩都没有带伞,况怀谷的脸上闪过一丝惶恐后,踌躇着还有话讲的样子,高珣只好耐心地又等了会儿。
“我不是……我喜欢女的。”
“哦。”高珣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况怀谷掉头走后雨变大了,高珣要坐的公车迟迟不来。他的镜片被雨水弄得一片模糊,手上缠着的绷带也湿得令他难受,他干脆地摘掉眼镜解了绷带塞进口袋里,翻了翻书包,唯一能起到点挡雨作用的就只有那本素描册了。
高珣把它举在头顶。
伤口的地方又出血了,混着雨落在地上,像要形成一个事故现场。
这样子未免有点诡异和可疑,车站里大家哪怕人挤人压缩着自己脚下那点可怜的空间也没人愿意挪一步到他旁边。
只有个小学低年级打扮的小朋友,也没有伞,垂着脑袋站在自己身侧,像只小落汤鸡。
跟他一样,他是略大一些的落汤鸡。
高珣把原本举在自己头顶的画册挪到了这只小落汤鸡的头上。
“没带伞?”
高珣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这种显而易见的问题,他也并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人。
可能是小落汤鸡身上有一种很伤心的气氛,高珣不清楚他发生了什么,但却很清楚地感觉到了他的这份伤心。
小朋友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是愣愣地盯着自己泡在雨水里湿透了的鞋,然后又懵懵地抬起头望着他。
没有眼镜,高珣只能看到他一个大致的轮廓,小小的,伤心的轮廓。
高珣等的车终于到了,他没做多想地把手中的素描册塞到那只软软的手上。
“借你挡雨。”
他这场来不及怎么着就成了个众所周知的玩笑一样的初恋,在这个雨天结束了。
这本失去了意义的素描册如果能为一个正在伤心的小朋友充当个临时的遮雨工具,反倒会是它最后,最好的归宿。
第6章 你怎么还是这么有意思啊?
他穿着一套婴儿蓝颜色的睡衣,侧卧在他宽度一米二的床上,写字台上一本本被填满了答案的作业本已经合拢。他在黑暗里静候了一会儿,不久便有人打开了他的房门,敛声息语地走进来。
他虽然闭着眼睛,却能清晰感觉到对方正在巡视着他的房间,他的桌子,他的脸。
然后有微弱的光,轻轻悄悄地散在了他阖着的眼皮上。
是他的台灯打开被调成了最弱的那一档。
对方拉开了他的抽屉,短暂的翻动声后是一阵空白的沉默。
他在心中默数到第六百一十下时眼皮上的那点光感消失了。不过他没有着急地马上睁开眼,而是埋伏一般又保持着这个姿势。直至数到一千,才缓缓地睁开眼睛,重新感受着这个刚刚被入侵过的,每晚都因被入侵而变得越来越与他无关的,他的房间。
他起身在桌子前坐下,熟练而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地抽开了抽屉,找到他故意放在这里的“日记”,翻到今天的日期。
他像个最精明能干的会计,审阅着自己做出的这份假账,细长的手指划过干燥纸页上的每词每句,他对这内容又将使他度过平常普通,没有起伏的一天感到满意。
事实上,此刻他能好端端地坐在自己的椅子上,而不是跪在客厅里一遍遍忏悔自己,就是他今天已安全过关了的最好力证。
关上抽屉,他回到自己的床上。
现在开始的夜晚才真正的属于他。
他可以自在地,理所当然地,把左手滑向他的两腿中间。
他可以无所顾及的当一个同性恋。
当高珣。
方才在纸张上划过的手指现在灵巧地褪下了睡裤,不带任何迟疑地握住了等待已久的热源,随着手腕的动作,他紧闭的唇齿间溢出了轻不可闻的低吟。
高潮来临的那一刻他被大片的快感推上了宁馨和洽的云朵,周遭的一切现实都正在离他远去,所有的污浊,烦闷,躁郁,沮丧……那些一团团乌黑的情绪就这样顺利地被排出了他的身体。
又一次得救了。
他长出一口气,沉浸在静谧中不愿意睁开双眼,于是就这样沉沉睡了过去。
初恋结束的当天,高珣回到家看到他妈沉着脸坐在客厅里。
她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仅有三秒,高珣就清楚她一定是知道这两天在学校里发生的事情了。
“高珣。你过来。”
高珣不紧不慢地换了拖鞋,放下书包,走到他妈面前,然后神色平常地直接跪了下去。
“高珣,你昨天跟我说你的手是怎么受伤的?”
情况不太妙,这是不仅知道,还知道得很全面。
“把你的书包拿过来。”
高珣照做了。
“打开。里面的东西全部倒出来。”
幸好那本“罪证”刚才在车站的时候随手送给小朋友了。
他妈审视着他的每一个动作。
“你还在画画?东西呢?”
“已经扔掉了。妈妈,我做错了。”
高珣跪得笔直,双手贴在身体的两侧,视线低垂,让自己看上去能够最大程度的显得乖顺又虔诚。
“你和你画的那个男孩子是什么关系?”
“只是关系还可以的同学。”
“你要做同性恋吗?高珣?”
她的声音变得尖利了。
高珣摇头。
“读一读。”
那张被她压在玻璃板下面的,规整地排列着高珣曾经稚嫩字体的保证书,被扔到了他的脚边。
“保证书,我以后不会再画画,不会变成同性恋,不会惹妈妈生气,不会让妈妈伤心,会做一个让妈妈满意的孩子。保证人高珣。”
她没有说能停止,所以他一遍遍地重复着保证书上的内容。
他把自己想象成是一节竹子,才能继续纹丝不动不卑不亢地跪在这里,如同长在土里一样自然。
她带有压迫性质的沉默使高珣模糊了对流逝的时间的感知,他不太清楚这场审判持续了多久,也不能抬头去看,她是否已经满意。
“我希望你永远不要忘记保证书上说过的话。起来吧,这周我会给你办转学。”
高珣的脚有点麻了。
“我觉得转学……”
“这件事情轮不到你来觉得。我已经托了人,你转到一中之后好好读书,把精力都花在学习上,不要再给我干出什么丢人现眼的事来。”
她重新收回了那张保证书,压到了玻璃板下。
“好的。”
“吃饭吧。”
他家以前一直是爸爸做菜,他们分开之后,这个任务自然落到了他妈的肩上。
他妈做菜不仅单调,还很难吃,虽然荤素都有,但做法基本水煮,无油无盐。
她夹了一筷子鱼放到高珣碗里:“别光吃青菜。”
“好的。”那鱼吃来还混着股腥味。
“你现在还写日记吗,我记得你小时候每天都会写的。”她状似不经意地抛出一个问题。
高珣懂了。
他没有记日记很久很久了,但是他现在必须开始重新记了。
“有段时间不写了,高中的学习任务太忙。”
让他想想,他重新开启的日记第一句该怎么落笔。
是【妈妈我错了】比较好,还是【对不起妈妈】比较有诚意?又或者他应该直接给她一个心安,第一行就备上一句【我不是同性恋】呢?
不不,他不能太冒进,不能太心急,否则她很快就会发现,他的日记不过是一项应付她的家庭作业。
他要一点点地,把自己拖出她高度警备的危险区。
他退出去了,她才可以得救。
高珣从班主任办公室出来时意外地遇到了等在不远处的关耀,并且挺难得的没带他那两个走哪儿跟哪儿的尾巴。
他看着高珣的眼神像是有话要讲。
可无论那话是什么,高珣觉得自己都不会感兴趣,所以他只是目不斜视地径直下了楼梯。
十分赶巧的,他在一楼的走廊里见到了况怀谷正牵着不知什么时候好上的漂亮女朋友迎面走来。
“怀谷,那个就是四班的高珣吧。”
况怀谷经她提醒,不自在地转过了脸去。
“是吧。”
“我听他们班的人讲他今天是来办转学的哎,你说他是不是真的喜欢你啊?”
“不太清楚。”
“他长得挺好看的,如果真的喜欢你,你会不会有点心动啊?”女孩子笑嘻嘻地挽起他的胳膊问。
“别胡说,恶不恶心啊,我又不是那种变态的同性恋。”
这些陈年旧账过去得太久,高珣把它们随手扔到记忆中难以搜寻的角落,如果不是今晚再次遇到况怀谷,估计它们会永远待在暗无天日的地方直至烂光吧。
人生的际遇真是无从揣测,他又怎么知道况怀谷会以他“学生的哥哥”这种身份杀出来呢?
况怀谷的车追上高珣时他正在况淮夜家门口那条马路的人行横道前等绿灯。
“小珣,上车吧,我送你回去。”况怀谷把车窗放下来对他说。
“不用了,学校离这里不远。”
“……上车吧。我也想顺便跟你聊聊阿夜的事情。”
高珣听他提到况淮夜,回想这大晚上居然要去派出所领人的奇特经历也觉得有点头疼,考虑了几秒还是打开车门坐上了副驾驶。
他们差不多有十年没见了吧,车内一时间萦绕着一种生硬的尴尬。
况怀谷悄悄瞄了眼高珣,白净的脸上依然有令人无法忽略的距离感。除了整齐梳上去的刘海和高中时的不太一样外,基本看不出时间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