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快乐(40)
我还记得这门课的授课老师是个不太好看的老太太,衣服皱巴巴的。说话让人想睡觉。
这样老学究式的老师向来不怎么喜欢我,这一点我还是清楚的。
有时候,我也会有自知之明,觉得自己费了那么大的劲,但好像真的来错了地方。
周围的人像聚集的清水,剔透、澄澈、载着知识的广阔干干净净地奔向前程;
而我像一滴厚腻的油,披着液体的外皮侥幸混在其中。但融入不了、消失不了、只能不尴不尬地在清液里悬浊。
我记得有一节上课的时候,我在和我未来的男朋友发消息,想让他下课来接我去吃饭。
他好像在做实验吧,抽空回了我,冷冰冰的就四个字:好好听课。
我愤愤地放下手机,磕在桌上的声音有点大,全班的人都回头看我,而我刚好和讲台上的老师视线相对。
现场被抓包还是有点尴尬,我只能讪讪地点了下头。
老师好像因被打断两秒,短暂地皱了下眉。
我根本不知道她讲到哪里了,但我觉得她应该不至于针对我吧……可我总记得她好像看了我几秒,以至于我有一个漫长的被注视着的回忆,然后她才继续讲课。
老太太有一双看透世事的眼睛,和几十个年轻的生命在课堂上沉静相对:
“《红楼梦》里说‘人情练达即文章’,惭愧的是,作为老师,虽然我站在这里,但能交予你们的很少。心理学是一门广阔又深沉的科学,各行各业的利用手段都不同。你们其实不需要掌握得太多。”
“课程宗旨我写的就是便于艺术系的学生在工作中揣摩人物,进行更恰当的表演输出。但哪怕要学到这一点,我也觉得并不容易。”
“学知识不过是为了我们在将来面对问题和意外的时候,能够以较为体面的姿态从容应对,不至于狼狈到手足无措。绸缪未雨听起来就轻飘飘的几个字,但明明知道却也不做是人的劣根性。不失去些什么,总是很难明白的。”
从记忆中挖出精确的复述很难,但这段话我却莫名其妙地记得清清楚楚。
可能是由于刚刚被抓包,心虚的惯性让我把这冗长的长篇大论只字不差地记住了。也可能是因为老师的语气太过认真,眼神定定,几乎像是在看着我。
但我还是不喜欢她,也不想听课,期末考试也没去,第二年花钱找了人去补过,但听说好像已经不是这个老师教了。
而犹记在当时的场景中,我不知所云地听完这段话,想起未来男朋友刚才冷冰冰的叮嘱,千年难遇地拿出一张草稿纸,装模作样地写了几行听课笔记:
A大14级表演系大二 叶醒
《普通心理学》课堂笔记:
1.考试不会就写抒情散文,引用《红楼梦》最佳
2.下课和宋酩酊去吃新开的寿司
3.我不会失去
我记得后来这张纸被我揉成了一团,下课后丢在垃圾桶里。
但是在等未来男朋友过来的时候,我又把它捡起来,塞进书包里了。
旁边的同学奇怪地看着我——把丢掉的东西又巴巴地捡回来,大抵可以脑补出一个小可怜般的爱恨情仇。
所以我才说A大都是笨蛋学院派。
——我只是想起来那张纸写了他的名字。
那它就不该躺在垃圾桶里。
我什么都做不好,但我真的很喜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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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课的记忆大多都已经模糊了,我唯一能回忆起的就是这个场景。
在如愿以偿地和宋酩酊在一起后,我就没有任何关于学习的记忆片段了。
那段时间我每天都很开心,觉得被幸福包满,感觉人生从来没有这么满足的时候,好像小的时候我等的最久的那个限量版玩具,经过几个月的远渡重洋,最后还是到了我的身边。
我似乎缺乏了不开心的能力,所有人都觉得我很幸福。
可奇怪的是,现在我想起来,竟然觉得那段日子是雾化的,我记不起来细节,但始终能回忆起那种轻逸又不真实的快乐。
然而后来我才明白,尽管我短暂地丧失了消极的世界观,但宋酩酊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并不是全然那么快乐。
尽管不那么多,但我很少的时候,会感受到那种无言的痛苦。
在我送他一块表当生日礼物时有一点,在他毕业的时候看到换了给他拨穗的老师时有一点,在Alcohol的办公室里读我的成绩单的时候有一点,在听到我和妈妈悄悄通电话的时候有一点。
我曾经是真的以为只有一点。
他总是会对我笑,又温柔,从来没有生过气,看上去真的很爱我。
除了父母以外,他是对我最好的人。
他怎么会痛苦呢?
直到走了我都没有明白这件事。
我身边所有的朋友都说我们分手了,我爸妈倒是挺高兴的,但我的朋友大部分都在唏嘘,还有一小部分祝我分手快乐。
我都没往心里去过,因为他们根本不懂。都是在胡乱凑热闹,瞎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我们只是在吵架啊,每次生气的时候,如果我在他身边,他就会更加消沉。可是如果我不陪着他,过一阵子他就会毫发无伤地回来,变成我最喜欢的样子。
想给他时间恢复和痊愈,我们就可以重新回到以前,这样有什么不对吗?
刚回国的时候我是这样想的。他不见我的时候我是这样想的。被他从家里赶出来我还是这样想的。
我大概是有一点过分,可是没有人会比我更喜欢他了啊。
他怎么还在生气?
有一阵子,我在Y市拍戏,是他工作室那边给我的第二个本子。
虽然用了一点关系,可是由信本来也觉得值得投。
我喜欢的人做什么从来都是最好的,他不会被泯没,看不见他的人才奇怪。
我要把它拍好,一个不够就继续努力,直到可以重新站在他面前,让他知道我真的长大了。
可是突然有一天,工作人员说外边有一个年轻的男孩子找我。
我回国后没什么交际,大学两年的同学早就断了联系,在Y市已经没什么认识的人了,谁会来找我?
我奇怪地走出去,看见门口靠着一个还是大学生模样的年轻男生。
我没什么印象了。看了半天,才想起来他是宋酩酊的学生。
我有点不太高兴,问他来干什么。
他很高、很冷静、很平和,跟我完全不一样,我又想起生命中的那些水,没来由地更不高兴了。
他说找到了一张照片,他不想扔掉,但也不想保留。于是觉得可以还给我。
……?我莫名其妙,一张照片而已,至于专程打听还特意跑过来吗?而且他到底是谁啊?
我不情不愿地接过来那张照片,然而只看了一眼,我就像被人打穿了一样楞在原地。
——那是一张宋酩酊的毕业照,他带着学士帽,身高腿长,站在物理楼的前边,旁边的我正对着镜头努力踮起脚去搂住他的脖子。
我能清晰地记得他毕业的那天早晨下了一场大雨,后来放晴后,天空蓝得像浸过一样。我们等了半天才在物理楼前排到队,顶着烈日拍下这张照片,后来被夹在宋酩酊的钱包里。
我的手有点不稳,只能抬起头,发着抖质问对面的人什么意思?
他没有回答,只说就是这张,好像完全没看见我。
我听不进去,大声地又问了一遍这什么意思,是宋酩酊说的还给我了吗?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不是他想还给你,他说丢掉就行,是我想拿给你的。”
什么……?我像没听懂一样的呆在原地,说不出话。
他却好像已经完全丧失耐心,加重语气道:“他说丢掉,我确实不想留下,但我更不想把有他的照片扔在垃圾桶里,所以拿给你,随你处置。就这样。希望以后不会再见了。”
说完他就离开了。
我在原地站了很久,怔怔地看着这张已经泛黄、但是边角完整,被保存的很好的照片,蹲下来抱住膝盖,很长时间都没能再站起来。
照片被砸下来的泪珠浸湿,有一滴就落在还是少年时候的我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