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棉(64)

　　他们决定要把老人的病房升级vip，可老人不愿意，没人拗得过他，于是老人留在了三个人一间的普通病房。
　　方知新请了两个护工，轮班照顾。可方明熙却始终不放心，他没有按照方知新所安排的那般回到国外，或者去天传报到，而是住进那间自高中起就一直住着的屋子里，每日帮忙整理旧书店，定时准备三餐送去医院。
　　老人总是神采奕奕，很快与同病房的病友相熟。每次方明熙去到医院，他都在跟隔壁床的阿姨或者老伯聊得起劲，还特别爱聊些吃的，有时是南街的煲仔饭，有时是一中附近的云吞面，引得周围一圈的人都在流口水，根本看不出来这是生了重病的人。他还会中气十足地对方明熙的手艺评头论足，偶尔是太咸，偶尔是太淡，导致方明熙的厨艺在那段时间内突飞猛进。
　　其实无论老人的评价是好吃还是不好吃，大多数时候，他都会把方明熙带来的饭吃完。可很快，方明熙便发现，老人的饭量开始减少。逐渐地，老人也不再提起那些时常怀念的吃食。
　　老人还时常会赶方明熙走，让他回去读书也好，上班也好，总之不要在医院这陪他这个老人家浪费时间。可方明熙在这一点上表现出比老人还要恐怖的固执，老人说不过他，便只好不再管他。
　　到了后期，方知新和肖敬青还是把老人转移到了VIP病房，找来更优秀的专家，更细心的护工。可老人依旧每况愈下，时常呕吐，吞咽困难，吃不下任何东西，只能靠鼻饲管维持。
　　方明熙从国外带回来的零食就一直堆在那里，甚至连包装都没有拆过。
　　那段时间的方明熙格外沉默，坐在只有冰冷机器声的病房里，整夜地望着病床上那个身影，第一次发现老人竟是如此瘦骨嶙峋，小到连病床都显得如此空旷。
　　明明当年他牵着自己时，自己还得仰望他。方明熙想。
　　这种情况维持到了某一天。
　　方明熙至今还清晰地记得，那是一个细雨绵绵的晚春清晨，老人难得地坐起身来，说想吃十三街的蛋糕。
　　他不宜吃这种东西，他也应当吃不下，可顶着毛毛雨，方明熙依旧把蛋糕买了回来。
　　老人捧着仍旧温热的蛋糕，露出了方明熙已经许久没见过的、怀念的神色。
　　他精神不错，竟真的吃下了几口蛋糕，还告诉方明熙，今天这一屉烤得不够火候。
　　方明熙跟着吃了一口，味道与往常没什么区别，于是他跟着点头道：“是差了点。”
　　老人很得意，在床上坐了一会儿，又非说想去花园逛一逛。
　　外面还在下雨，花园自然是去不了，方明熙便推着他到走廊的窗边停了一会。窗外恰巧是一株木棉，花期已过，树枝只抽出新芽，未见绿叶，红花却已经有些零落，在细雨之下微垂，随后啪嗒一声落到了窗台上，溅起一片水珠。
　　“最近这个回南天啊，也不知道我那些书怎么样。”
　　“我都收好了，等天气好点就拿出去晒。”
　　“以前让你晒书总不爱晒，现在倒是变勤劳了。”老人笑道，“书不少吧？”
　　“还行。”
　　事实上，老人收藏的书比之前多了不少。
　　“多就是多，什么还行。我猜你也晒也晒不过来，数量太多啦，这个天气堆在那里，总会出问题的。”老人叹息一声，“我那个书店啊，你以后就卖出去吧，那地段挺好的。”
　　“不卖。”
　　“叫你卖就卖，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有些东西该扔扔，别老在哪里积着。”
　　“都说了不卖！要卖您自己回去卖！”方明熙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有些失控，花了好几秒才让自己平静下来，强调道，“反正店我是不会卖的。”
　　老人假装没听见方明熙的话，自顾自继续道，“卖了以后，你就回去帮你爸，好好上班。”
　　方明熙沉默不语，神色十分抗拒。
　　“还有你多劝劝他，让他别老是加班，他跟文乐都是，一工作起来就什么都不顾的。”
　　“方总日理万机，哪轮得到听我的啊。”
　　“你这性格，跟你爸真是一个模子刻的。”老人叹了口气，“总之记得我说的，听到没有？”
　　因为提高了音量，老人紧接着急剧地咳嗽起来，方明熙替他拍背顺气，扭头就要去叫护士，那只插着留置针的手抬起来，朝他摆了两下。
　　“……没什么事，咳咳，你别大事小事都去烦人家姑娘。”老人的手拍在方明熙的臂上，没什么力气，“我刚说的，听到没有？”
　　方明熙终于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
　　老人满意地点点头，缓缓地靠倒在椅背上，望着窗外的树和花，良久，方明熙听见他含糊地道：“可贞啊，阳台的木棉花晒干喽，收回来吧，今晚得给知新和知华煲汤呢。”
　　方明熙记得，可贞是奶奶的名字。
　　他站在原地，紧紧握住轮椅的把手，塑料小刺嵌入他的掌心，他却丝毫不察。
　　方明熙如此清晰地感受到生命在随着时钟滴答一分一秒地流逝，他明明知晓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一切，可他什么也抓不住。
　　密密麻麻的无力感和焦躁将他包裹成一个茧，将一切明亮和嘈杂隔绝在外，唯独漏入彻骨的寒风。
　　作者有话说：
　　好难写啊好难写（把头挠秃


第54章 你是我的男朋友
　　那天第一个赶到医院的是庄文乐，见面后方明熙问出的第一个问题是：“我爸呢？”
　　“……方总出差了，在飞机上，很快就来。”庄文乐叹了口气，摸摸他的头，“节哀，小熙。”
　　方明熙等了很久，他的母亲来了，姑姑和肖敬青也来了，轻声细语已转变成恸哭，走廊上的人逐渐变得越来越多，熟悉的脸和陌生的脸都带着不知真假的哀痛神色，而方知新依旧不见踪影。
　　直至无人入眠的一夜过去，黎明乍现，方知新才终于出现在医院里，一如第一日般姗姗来迟。
　　而他上一次来这个地方，还是半个月前。
　　方明熙看着父亲的脸，想起方知新很久以前曾经说过，成立天传的初衷是为了让全家人过上好日子，可方明熙并不记得有多少好日子，脑海里只浮现出一些糟糕回忆，多年前的，今天的，一幕幕在眼前交错不止。
　　他只觉荒谬又讽刺。
　　方明熙厌恶天传，如同他厌恶方知新，不如说，他是担心自己会变成方知新那样，在不经意间丢掉重要的人。
　　恐惧在他回到天传的这段日子里只增不减，
　　方明熙偶尔会从梦中惊醒，只有他一人的偌大床铺会令他心中一空，他无数次呆立在客卧的门外，不敢敲门，亦不敢开门，唯恐那道门背后，等待他的只有一个空荡荡的房间，即便隔断柜上放着一串轻易便能拧开门锁的钥匙。
　　他浸在走廊绵长的黑暗里，脑海犹如一张漫无边际的白色画布，一个念头先一步冒出来，紧接着是另一个，再一个……它们或慢或快地滑过，留下漆黑的印记，由珠串成线，线绕成团，最终揉出来一团看不出模样的肮脏玩意。
　　方明熙曾试图将它甩出脑海，那东西至今在他脑中盘桓不去，好似顽固的污渍。
　　那是绝不能让颜星逸知道的。
　　他抬眼看向站在绰绰树影中的人影，颜星逸半垂着脑袋，修长雪白的手指半盖在手机话筒上，试图掩盖嘈杂的背景音，双脚踩在人行道的边上，不安分地踮起又落下来，摇摇晃晃的，像商场门口的不倒翁玩偶。
　　他穿得随意，看上去犹如大学生，脸上的酡红减去几分清冷，比平日显得更加平易近人。
　　一群刚从烧烤店离开的年轻人说说笑笑地路过，其中两位女生的目光被颜星逸所吸引，瞅准他打完电话的空档，凑到他的身侧，满脸期待地把手机递到他的面前。
　　啤酒罐在不经意被捏得变了形，酒液涌出，撒了方明熙一手。
　　他终于想起来，那天凌晨在客卧门口，第一个闪过的念头，是拿到门上再加一把只有他自己才拥有钥匙的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