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饰玫瑰(43)
在凌娇低头的前一秒,他突然道:“其实我很理解她。”
“……嗯?”
“一个人做什么事都能不费吹灰之力成功的时候,确实会很迷茫。”郑泊羽道,“尤其是,这份成功80%靠的其实并不是自己。”
“80%是靠家里。”郑泊羽仔细思索了一下,“20%是基因和教育资源,这么一看,应该算是100%。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很容易产生一种……怎么说,挫败感。”
凌娇扯了扯嘴角。
“觉得有点儿何不食肉糜了?”郑泊羽问。
凌娇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你语文挺好的,应该来我们中文系。”
郑泊羽知道这就是变相的不赞同。
他说:“我的意思是,有钱相对来说当然比没钱要‘幸福’得多,但是并不是说有钱就是万能的了。”
他想了想,举了个例子,“你可以想象一下,在你十几岁的时候,就突然发现自己不需要做任何事就可以获得一切。”
他问凌娇,“你觉得你会是什么感受?”
凌娇先是说:“爽啊。”
顿了顿,他不确定地道,“……不过也可能会觉得很无聊吧。”
郑泊羽笑了笑。
“快乐是被痛苦衬托的。”他道。
这个晚上,郑泊羽的话格外多。他跟凌娇说自己的小时候。
他说凌娇你知道感觉自己是异类的那种心情吗,他第一次有这种感觉是去郑氏参观,西装革履的精英们围着他,他们都是成熟的大人,但是却对他笑得谄媚又小心。他并不觉得开心,只觉得恐惧。就像是古时候不满十岁就继位的小皇帝。
有的人一生都到不了罗马,有的人生在罗马。他父亲这样说。
泊羽,你要勇敢。你是要做大事的人,畏手畏脚小家子气这种词语不应该出现在你身上。
可是当时的郑泊羽想,他只是个小孩。
他很难说服自己去接受这样庞大的东西,权力,金钱,地位。
它们把人高高托起放到云端,在云端看世界,世界很遥远。
凌娇沉默地听着他说,郑泊羽末了道:“我是不是说得太多了。”
凌娇说:“还好。”
“你这个角度很新颖。”他诚实地说,“听一听也觉得很新鲜。”
而且他听得出来,郑泊羽说的都是真心话。
从来没对其他任何人,或许楚云柏和江枫都没说过的真心话。
他顿了顿,也很认真地轻声补充,“我不是不能理解你,就。”
他看着杯子上的纹路:“……我过得实在是有点惨,郑泊羽。从感性上说,我可以共情你,但如果我,嗯,大概是我没有感受过那种生活。如果可以选的话,我还是想成为你。”
郑泊羽说:“我知道,没关系。”
他说:“我只是突然有感而发。”
他垂了眼,脸上呈现出一种倾诉后的放松。
凌娇牵了牵嘴角。
这种感觉很奇妙。他和郑泊羽坐在一起。面对面地聊郑泊羽的烦心事。好像真的是很好的、值得交付真心的……朋友.
从前他总是觉得郑泊羽高高在上,可是这个瞬间,他突然觉得郑泊羽站得也没那么高。
不管他能不能理不理解郑泊羽,至少这一刻,郑泊羽好像也变成了一个会被烦恼困住的普通人,而不再是那个浮华世界的,遥不可及的贵公子。
第37章 037
当然,还有一件事。
凌娇轻轻地说:“你是不是去查过我啦。”
他猜的。
他那天那么问了,郑泊羽必然不会不想知道他和穆凯当初到底说了什么。郑泊羽之后没再提起这件事,要么就是了然于心不需要问,要么就是不感兴趣。凌娇知道是前者。
而郑泊羽如果要查他,其实也很容易。这个问题他一直想问,今天终于有了问出来的机会。
郑泊羽少见地犹疑了一瞬,但是片刻后,他选择了诚实:
“……嗯。”
“那你知道我爸是谁吗?”凌娇看着他,眼睛很干净。
郑泊羽没想到他开口问的会是这个,愣了许久。
然后,他顿了一下,说:“这个查不太到。”
这话很委婉。
但足够凌娇听懂。
他攥紧了杯沿,有些茫然:“她……之前就说我是个意外,她也不知道我爸是谁。要不是她太寂寞了,她不会把我这个累赘生下来。”
郑泊羽轻声而由衷地说:“谢谢你出生。”
“别这么说啦。”凌娇坐得久了累了,又开始坐没坐相,他趴在桌子上,他笑了笑,“我这种人出生也是浪费社会资源吧,其实我宁愿她把我打掉的。”
过了许久,他顿了顿,“但其实我也挺想好好活着的,郑泊羽,你说我是不是很矛盾。”
郑泊羽没说话,只是捏了捏他的手指,安慰似的。又把它们攥在手心,攥得很紧。
他说:“不矛盾。”
“这样的想法很好。”他道。
凌娇有点儿痒,一下子笑了,他一边笑一边道:“其实我妈她也挺想好好活的,她当时不敢接外婆电话,但天天在看回家的车票。被我发现了就说烦死了滚去做饭,然后一个人生闷气。”
“她其实是很幼稚的一个人,没什么文化。”凌娇轻声道,“一开始她想要挣大钱,但是你知道的,她这个学历背景和能力很难在大城市生存下去,做流水线做了很久,很辛苦,也没有多少钱。有人介绍她轻松发财的机会,她就去了。”
“去了呢又后悔。”他叹了口气,“自己也觉得自己这是在干什么啊,但是那种感觉,怎么说。”
“人是很矛盾的。”凌娇说,“也是有惰性的,她的心虚和纠结战胜不了惰性,更何况沉没成本摆在那里。一天天的,也就混过去了。”
“她是得病走的嘛。”他说,“临走前她松口了,她说凌娇我想去看我妈,怎么办啊。”
“我说能怎么办呢,我跟你回去,一起回去。我说外婆一定也在等你回去。其实那个时候我都不知道我外婆是谁。我就是哄她。”
“……她说‘我不要’。”
他的话也变多了,或许是今天晚上的夜色真的很漂亮,也或许是他第一次有这样和另一个人互相倾诉真心的时刻,这个人还是郑泊羽。
他曾经那么喜欢,可望不可及的人。
“郑泊羽你知道吗。”凌娇轻声道,“我第一次看到一个人能矛盾成那样。她去世前意识不清的时候都在喊妈,妈我想你,妈我错了。但是她就是不回去。”
“她走之后。”凌娇深吸了一口气,“我收拾她的遗物,在抽屉里找到了一个信封,里面是她给我的信,她说宝宝,妈对不起你,你回家吧。下面是我外婆家的地址。你知道吗,这是我出生以来,她第一次叫我宝宝。”
就此,他踏上了回家的旅程。
郑泊羽沉默了许久,然后他说:“宝宝。”
凌娇笑了:“哎你别这么叫我,腻歪死了。”
郑泊羽没笑。
他看着凌娇,眼神很深,声音很低。
他说:“娇娇,别哭了。”
他抽了张纸,给凌娇慢慢地擦眼泪。
凌娇这才发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泪流满面。
他们最终还是看了烟花。
在停车场的车子里。
夜色很凉,凌娇身上裹着郑泊羽的外套,眼睛还肿着。他没在意,很专注地看着天上绽放的绚烂烟花,轻声说“好漂亮啊郑泊羽。”
郑泊羽把他往怀里揽了揽,说“嗯”。
他手背上还残留着凌娇眼泪的温度。
烫得他心口发麻。
他确实查了凌娇的身世,乏善可陈的一张表。堕落风尘的母亲,贫穷的家庭,还有后来,重病的老人和束手无策的少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