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落晚秋(74)
影片里的女人怀里抱着一捧小雏菊,走在余晖下,暖黄的光映照在她身后,每一根头发丝都闪闪发亮。她走到了地铁口,看见前方站着一个朝她微笑的男人,女人奔跑起来,飞驰而过的地铁在她身后晃成虚影,她跑到男人面前,那个男人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
场景变换,阳光下,那个男人带她坐云霄飞车,女人吓哭了,躲去了他的怀里,他看着她宠溺地笑。他们一起去捷克广场,街道两旁是风格迥异的建筑,幢幢相连,流光异彩般滑过镜头,他们携手走过查理大桥,踏过湍急的伏尔塔纳河,女人大红色的长裙惊起夕阳的碎片。他们一起坐摩天轮,在夕阳下亲吻,黄昏近得伸手就能抓到。他们坐在海边就着月光下酒,醉倒在空荡无人的大街。
影片最后,配上了一句话“我的余生,都想和你一起虚度。”
司仪说了很多煽情的话,邀请了新郎新娘上场,江秀元难得感到了紧张,他手心手背都是汗,觉得连话筒也拿不稳,磕磕绊绊地说:“晓骁,我想和你有一个家,以后生一对儿女,我会努力工作,给你们更好的生活,我想和你白头到老,吵架也没关系,因为我知道,我一定能哄好你,晓骁,我...我....糟糕,我想不起来了....”
郑晓骁早已看红了眼睛,她手拿话筒,连预先准备好的话本都说不出来,只是一个劲儿的哭。
台下亲友有的在笑,有的在起哄,也有小女生哭得稀里哗啦,确实很感动。
这一幕奇异的与季松临脑海中的某个场景重叠,他忽然想起来,他和徐尘屿同游台北,在一家私人影院碰上了一场LGBT群体的盛会,他还记得那个叫迪迦的男人,面对爱人忘词的样子。
记忆幻化出万花筒,季松临靠着椅子,胸腔中有点湿润感。
裴川谷坐在季松临左首,他瞥见他的样子,突然冒出一句:“你是不是在想尘屿?”
听到这一句,季松临立即转头,却看到裴川谷嘴角含着了然的笑意,他还没搞懂这句话的意思,却从他的表情里读出了不一样的东西:“你好像知道了什么。”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们在谈恋爱吧....”裴川谷瞧着他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解释道:“那次,余辰景去世,尘屿把自个儿锁在屋里,秀元跟他较劲了大半宿儿,你一句话都没讲,只是一根接一根抽烟。在他家待了一天一夜,我和秀元都走了,就你没走....”
人在某些事物上的观察还真是细致入微,季松临由衷佩服,他低头浅笑须臾,大方承认:“嗯,他是我的爱人。”
裴川谷举杯,和他碰了杯香槟,笑着点头:“挺好,蛮配的。”
后来,裴川谷才告诉他,喜欢一个人的眼神是藏不住的,是不是爱,看看他的眼睛就知道了。
台上的新人交换完戒指,仪式便结束了,到场的几乎都是二十六、七岁的年轻人,大家在草坪上喝酒跳舞,吃着烤肉,季松临喝得醉醺醺的,回程的时候,他坐在公交车上,看着身旁一排排飞快倒退的霓虹,想起了徐尘屿言笑晏晏的样子,他想着,他真的好想他。
离别的日子里,除了相思愈渐浓重,其余的一切都在轨道上慢慢行进。季松临入股了孟子琼的事务所,跟他做合伙人,周一到周五,他按时按点上班下班,周末就去唱片店,他花了两个月的时间打整店面,从前的电影海报他还留着,依然是大卫芬奇、希区柯克、侯孝贤,贴满了橱窗。
转眼就到了深秋,季松临和徐尘屿联系得不算多,他时常值守,季松临也不敢随意给他打电话,饱含相思折磨的两人,只能在深夜发些简单的短消息。
不过还好,隔个一两天,徐尘屿总是回发一条信息过来,上面写着“平安,念好。”
徐尘屿离开后,季松临多了一个习惯,他在唱片店里悬了一副挂历,每天撕掉一页,计算着徐尘屿回来的日子,今天依然如此,撕掉薄薄的纸张,上面的日期是9月15日,晚秋的最后一天。
隔壁开了一家糖炒栗子的小店,每到傍晚,就排起了长队。道路两旁种满了桂花树,清风摇曳中,小小的花蕊铺满了一地,像是碎片般的黄色星星。
沈夕澜念叨着老是见不到孙子,她时不时来会店里帮季松临一起卖唱片,后院还有一间小屋子,摆着一台彩色电视机。
老太太架好老花镜,守在电视机旁,等着她追着电视剧开播。季松临站在矮柜处,一直在翻箱倒柜折腾着。
“你找什么呢,找了一下午了。”沈夕澜看着季松临忙碌的背影,问道。
季松临有点着急,用手盘着柜子里七零八落的物件,头都没回:“外婆,你有没有看到一张明信片,蓝色的,背面画着一只猫咪。”
“没见着,是不是不小心丢了。”
“不可能,我明明收在这个抽屉里,怎么会不见了呢。”
明信片还是徐尘屿寄来的,他记得,他当时还送了他一段海岛的风。
季松临更着急了,他直接把抽屉取出来,一股脑倒出里面所有的零碎物品,就蹲在地上,手忙脚乱地找一张明信片。
“你整天丢三落四的,找不着了很正常,”沈夕澜一脸嫌弃的表情,她不耐烦地向他摆手:“你挪过去点,挡着我看电视了。”
季松临充耳不闻,只顾着低头翻找,地板被他弄得一片狼藉,沈夕澜没办法,只好瞥孙子一眼,推着靠椅,挪到了另一边,她坐上去,调整了一个最舒服的姿势,调到了市级电视台。
蹲在地上的人站了起来,季松临转到了另一个柜子前面,继续在那翻腾。
现在是Z市新闻特约时间,一身职业白衬衣、黑裙子的女主持操着一口标准的播音腔:“各位观众,大家好,我是Z市广播电视台的主持人姜陶,今天由我进行新闻播报,下面请看本期内容导视.....”
“9月13日,本市公安机关执法人员破获了3个以公司名义贩卖毒品的犯罪团队,这三个犯罪团伙贩毒多年,长期往返于缅甸和中国边境。值得一提的是,此次逮捕行动,公安机关跨境逮住了一名作案时间长达十年的大毒枭——坤海....”
电视柜后的季松临倏忽愣住,手里的钥匙‘叮当’一声滚落掉地。
这边沈夕澜已经换了台,嘴里喃喃道:“怎么调错了,咦,那电视剧是在什么频道来着。”
季松临猛地冲出来,莽撞到撞歪了拐角处的一方矮柜子,肩膀擦破了一块皮,他察觉不到疼痛,而是一把抢走外婆手里的遥控器,慌忙地调台。
“你不是从来不看电视么?怎么还抢我遥控器呢,”老太太不高兴了,伸手就要从孙子手里抢回来。
季松临死死捏住遥控器,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机。
屏幕画面,穿白衬衣的女主持人,拿着话筒:“据了解,坤海本是Z市人士,他17岁入伍,25岁成为武警,30岁走上了贩毒的道路,落网的今年,他刚好41岁。据知情人士透露,本次公安机关部署“困海”行动,共计出动67名公职人员,深入险境,跨境老挝,在当地与毒贩周旋了七个月的时间,才一举抓获了坤海.....”
老太太在他旁边嘟囔:“我电视剧的大结局都快播完了,你个臭小子,快还我遥——”
遥控器突然被季松临丢开,在空中划出一条小小的抛物线,沈夕澜还没反应过来,只见季松临惊雷般冲出了后院,飙风的脚步带起了三两片枫叶。
逮捕结束,坤海归案!
这是不是代表着徐尘屿回来了,他在哪里?有没有受伤?是否完好无缺?心间激荡,所有情绪涌进了身体,季松临想着想着,脚底几乎要飞起来。
季松临的身影掠过满是落叶的地面,掠过院子的小池塘,掠过一排排唱片架,在他跨出铁皮大门的那一刻,猛地驻足。
地平线处火红的太阳正在缓慢下沉,玫瑰色的晚霞向余阳涌去。
穿堂风呼啸而过,晚秋特有的干燥拂过季松临的皮肤,他看见对面一米外站着一个穿藏蓝色警服的俊秀男人,余晖从他发梢往下倾泻,疾风骤起,风沙如怒,滚滚若万马奔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