练习生(24)
他说话声音没有压低, 很快就看到紧闭的琴房门口一个身影晃过,映在那块方形的玻璃上。夏乐的个子高, 站在门外也十分显眼,一抬头就能看到他半截后脑勺在门外窗户那,直愣愣的站着, 果真跟他说的一样, 就在门外,守着没有离开。
李昉摘下眼镜,有些头疼的捏了捏鼻梁,他看向李蹊,开口还是责怪的话:“你平时都是这样的?做事情这么随意, 交朋友也这么随意?就跟刚才你那个朋友似的,一进来打断别人,这么没教养的人你平时怎么……”
“是没你有教养。”李蹊顶了他一句。
“你说什么?”男人拧眉看着他,似乎没想到李蹊竟然会开口反驳,脸色难看起来。
“我些年都是这么过的,和你不一样,没有那么多规矩,也没什么教养。让我想一下啊,大哥你这么多年是怎么过的呢?每天早上起来,一日三餐,兢兢业业弹琴,就在妈的监督下一遍遍的重复,一遍遍的提高,你想拿奖、想成功……”李蹊在琴凳上坐直了身体,也抬头看着自己大哥,他笑了一下,笑意却未传达到眼底。“可我从十岁开始,一睁眼想的是怎么填饱肚子。”
李昉一言未发,有些僵硬的移开了视线。
“你跟妈走了这么多年,有没有一天,一个小时,或者短短的一个休息的空隙里想过我呢?想我跟着爸,是怎么活下来的。”
“李蹊……”
李蹊没有管他,自顾自的说了下去,语气淡漠:“爸耳朵听不见了,他开始喝酒,醉了就什么都不管,我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哭是没有任何用的,我肚子饿了,就自己学着把米煮熟,填饱肚子。后来啊,家里什么都没有了,爸赔了很多钱,我十二岁开始改学二胡,后来又自学了吉他,还有很多东西,学校里要参加各种比赛,比赛赢了就有三百块钱,所以那一阵我特别努力的去学……哦,我当然也买不起那些乐器,都是夏乐借给我的,就是刚才你赶出去的那个人,你可能都不记得他是谁了吧?”
李蹊嗤了一声,自嘲的笑了,李昉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一个字,他有些窘迫,但是握紧了手却不知该说什么。
“我呢,分开的八年里,我变了很多,也物质了很多,我没有办法甩开爸、甩开那个家,随随便便就去谈什么梦想,老实说,我活的特别累。”
李昉僵硬道:“当初,就应该听妈的话,去国外治疗,你也不至于落到现在参加这种节目……”
李蹊闭了闭眼睛,再睁开的时候眸色幽深发暗,已然收起了那份柔软,“那在家人生病的时候,抛弃他们离开就是对的吗?”
男人立刻不悦地瞪向他:“你这话什么意思!她没有做错任何事,难道要妈也留下来毁掉自己的一生吗!”
“毁掉一生……现在被毁掉一生的是我!是爸爸!是我们!!”李蹊一拳落在琴键上,发出一阵刺耳的嗡鸣,他站起来瞪着他,胸口剧烈起伏着。
“多留几个月,多留一年,有什么区别!”男人也激动起来,逐字逐句为秦苏女士辩护。“她为了那个名额有多努力你们知不知道,能有今天付出了多少,你们知不知道?!既然你们自己不想奋斗,她追求自己的人生又有什么不可以!你不能用你的眼光去局限别人,也不能随意去要求别人为你牺牲、为你改变……”
“我是向随便什么人要求了吗!我要的是你,是妈!是我的亲人,我的家人,不行吗!”李蹊揪扯着他的衣领,眼睛发红的看着眼前的陌生男人,他们是异卵双胞胎,从小就长得不像,但是他从来没觉得和对方的心隔得这么远过。
男人喉结滚动几下,但是眼神依旧冰冷,没有缓和的趋势,显然也在坚持着自己心中的那份理念不肯退让半步。
李蹊跟他就这样瞪着彼此,没有打起来,但是却比任何时候伤的都重,他忽然有些疲惫了,松开眼前这个大哥,哑声道:“我见到你,真的很高兴,我不想跟你吵架,但是有些事,我想我们都有自己的看法,既然看法不同,以后也不要再见面了。你继续弹你的钢琴,我唱我的歌,我承认最初来这里,我是为了钱,但是现在不是了。”
男人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依旧对李蹊怒目而视。
李蹊道:“我有今天这个机会,我很珍惜,哪怕你看不起它,但是我喜欢它。”
男人嗤了一声,手放在领结上冷笑:“那你就在这里唱一辈子好了!”
“我就是想唱一辈子,就像你喜欢弹钢琴那样,我喜欢唱歌,我不觉得唱给谁听是一件丢人的事,也不觉得我来这里做错了什么。”李蹊看着他,忽然笑了下,双手插在裤兜里道:“哥,你可能忘了我们以前说过的那些话了,我会实现自己的梦想,也祝你实现你的。”说完再也不看对方半眼,毫不留恋的转身离开。
门被打开又被重重关上的声音响彻耳边,依旧留在钢琴房里的男人一身西装,却无法站的像刚来之时那么自信,他双手颤抖着,把放在一边的那一叠乐谱狠狠地摔在地上,愤恨地低吼了几声。
李蹊一出来,夏乐立刻就看到了,他几步就走了过来,仔细地打量了一遍他道:“怎么样,没事吧?大哥动手了没,伤到你没有?”
“没有,就聊了一下。”李蹊摇了摇头,带他离开这。
夏乐没敢吭声,这还叫聊天啊?他在外面都能闻到火药味,恨不得拆房子了都。但是他也不敢问,李蹊这明显就看着心情不好,他也不上赶着找刺激了。
他一路送李蹊回了宿舍,李蹊晚上没吃饭,夏乐又跑去开小灶给弄了点饭菜,趁热一路小跑着给他送来的时候,正好看到李蹊把手浸在洗手台的凉水里泡着。
“怎么了这是……”夏乐把饭菜放下,连忙过去扶着他,伸手摸到李蹊后背的时候,这才发觉他背上的衣服都被汗水浸透了。
夏乐眼圈发红:“不行,我得找他去!大哥太过分了,他明知道你的手……”
李蹊道:“别说了。”
“可是你的手……”
“废不了,”李蹊颤抖着把手又往水池里伸了下,水流冰凉,让他的手指也跟着舒服了一些,他垂着眼睛道:“都已经这样了,也不能再差到哪儿去。”
“大哥现在就跟变了一个人似的,他小时候那么疼你,现在怎么就不心疼了呢?那时候他弹的都不如你,你也没这么折腾过他,他凭什么啊!”夏乐还在替他鸣不平。
李蹊笑了下,侧过身去看他,眼睛挑起来一点:“现在他不如你啊。”
夏乐没听懂,看着他道:“啊?”
李蹊凑过去,额头抵在他肩上小声道:“当初大哥很厉害,但是现在,他在我心里,半个夏乐都比不上。”
夏乐伸手揽着他的肩膀,把他使劲儿抱在怀里,咧嘴笑了一下,但是没比哭好看多少,他太心疼李蹊了,李小蹊能说一句软话,都够他开心好几个月,现在已经是他一个礼拜之内第二次示弱,从背着他回寝室的那天,李蹊就已经撑不住了吧?那个人,毕竟是大哥啊。
“我这次见到大哥的时候,总觉得有点奇怪,可能太多年没见了,好像没那么亲近了。”夏乐抱了他一会,干巴巴的说道。
李蹊笑了,道:“他什么时候和你亲近过了。”
夏乐也笑了一声:“也是,我从小就挺怕他的。”
夏乐要留下来照顾李蹊,被李蹊赶回去了,第四周的测评很快就要开始了,这次测评很关键,晚上不休息好,就会影响第二天的发挥。
夏乐走了之后,李蹊也躺下休息了。
只是他睡的并不安稳,做了一夜噩梦。
梦里都是和钢琴有关的,还有他父母的事儿,像是他的记忆,又像是另一个人的。
那是一个跟他血脉相连亲密无间的人,他们幼小的身影重叠在一起,都坐在那张琴凳上,拼命练习,不敢跑,也不敢哭出来。
他觉得手指痛,手腕也痛,整个右手要断了一样无法再抬起来,但是却还在勉力支撑,不敢有半分松懈。
父母还在争吵,没有人看他,但是他停下来的时候,他们就回过头来一起安静的看着他,仿佛这一切的错误根源是来自于他停下的手和沉默的琴键……
他弹了一夜的琴,痛苦疲惫的无法出声。
那种感觉就像是在大海里游泳,无边无尽,永远看不到出路,到最后疲惫到呼吸都不顺畅,他拼命去抓才抓到了一块浮木,用尽全力去攥紧它……
梦很快醒了,李蹊睁开眼,大口喘息着,过了好一会才缓过劲来。身旁有人在轻轻拍着他的后背,他用了眨了眨眼睛,抬头去看,却是丹尼尔,而他自己正拽着丹尼尔的胳膊。
丹尼尔有些担心的看着他,道:“你没事吧?”
李蹊觉得脸上有些湿润这才发现自己哭了,他松开丹尼尔,狼狈的用手覆在眼睛上,哑声道:“没事。”
丹尼尔起身离开,紧接着李蹊就听到小厨房有声音,悉悉索索的。很快丹尼尔又折了回来,这次他端了一杯水过来扶着李蹊坐起来,道:“你好像有点发烧,起来吃点药。”
李蹊吃了药,跟他道谢。
丹尼尔笑了下,道:“你跟我客气什么。”
药效发作的很快,李蹊也确实累了太久,很快又昏昏沉沉的睡着了。
丹尼尔坐在他床边,伸手握住他的手,去碰李蹊右手指节上的那个疤痕,低声道:“对不起。”
丹尼尔坐在床边一直没走,小心照顾李蹊,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人在身边照顾,李蹊后半夜的梦境也渐渐变得没有那么冰冷,皱着的眉心也慢慢松开了一些。
梦里依旧是那个童年,但是也不是完全没有开心的事。
他梦到了十岁之前的那个自己。
小小的男孩站在几块积木搭建起来的简陋“舞台”上,毫无顾忌地露出正在换牙的小豁牙,大声唱着歌。
旁边一个和他穿着一样衣服的男孩在弹琴,翘着的脚甚至都够不到地面,一边弹琴一边看着他,等他唱完了就迫不及待的第一个鼓掌,比旁边的卷毛高个子小男孩动作快的多。那个男孩看着他,眼中既自豪又得意的道:“小蹊唱歌这么好,以后一定可以做歌唱家!”
幼年的他耸了耸鼻尖,大声道:“我要做明星,让大家都看得到的那种,才不要只穿燕尾服,要穿好多漂亮衣服!”
对面的小男孩从琴凳上蹦下来,几步跑过来牵着他的手,笑嘻嘻道:“好,那我就跟你一起,我们干脆组一个组合好啦,穿一样的衣服,用一样的话筒~站在那让别人猜我们谁是谁,哈哈!”
旁边长得略高一些模样漂亮的卷毛小男孩小声抗议道:“但是我妈妈说你们长得又不像,我一下就能认出来……”他话没说完就被那个霸道的小男孩揍了,即便是穿着跟李蹊一样的小衣服,留了一样的头发,他们的外貌和性格也截然不同,一边揍一边喊“夏乐你给我闭嘴”……
小卷毛夏乐捂着脑袋四处跑,大声讨饶,哥哥笑了,李蹊也跟着大声笑了出来。
……
丹尼尔摸了摸李蹊的额头,知道他不再发热,才略微放下心来。李蹊吃了药睡得很沉,丹尼尔盯着他看了一会,忽然笑了一下,伸手给他掖了掖被脚,“再睡一会吧,我出去一下,很快就回来。”
他也不管李蹊能不能听到,小声跟他做了告别,这才起身离开。
与此同时,夏乐也从宿舍里悄无声息的起身,慢慢走了出去,他戴了帽子,刻意压低了帽檐,躬着身体迅速离开宿舍楼,走到外院的时候伸手招了出租车就跻身上去,低声报了一个地址。
正是当初李蹊第一次被李昉喊出去的时候,说的那个地址,夏乐跟着去过一次,那个地址记得清楚。李蹊被欺负成这样,李蹊能忍,他咽不下这口气!
第52章
夏乐绷着脸一路到了李昉住的地方, 他陪李蹊只来过一次, 但是关于李蹊的事, 只要一次他都记得住。找到了楼层,确定了房间号,就开始敲门, 或者说带着几分怒气的砸门,他的手劲儿大,“砰砰”地落在门上没跟对方半分客气的意思。
里面的人很快就来开门了, 相比起夏乐一身混搭, 对方即便是家里也穿戴讲究,还是白天那身西装衬衫的精英范儿, 并没有半分邋遢的样子,唯一的区别就是去了领带, 松开了一两颗纽扣,看起来略随意几分。李昉对于这个突然到访的客人也有些意外, 拧起眉头道:“你怎么知道我住这里?你来干什么……”
夏乐伸手握住门把手,加重了力气不让他把门关上:“我找你说点事。”
对面的男人已经觉察出一些不对劲,道:“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我今天累了, 不想再……”
夏乐没听他说完就一把将他推进了房间,自己也挤身进来,他抬眼扫了一圈,空荡荡的客厅里就一架黑色钢琴,半点不沾烟火气, 跟眼前的这个男人一样,果然跟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
男人已经被他突然闯入的动作惹毛了,但是良好的教养让他无法破口大骂,只能看着夏乐抿了抿唇,开口讽刺道:“你平时都是这样的?闯进琴房就算了,现在连别人家里也随意闯入吗!”
夏乐站在那比他还生气,眼睛都红了,他忽然开口喊了一声:“大哥。”
男人看了他一眼略微皱了下眉头,语气依旧不好,指了门口道:“请你出去,我这里不欢迎外人。”
夏乐站在那质问他:“那李蹊呢,李蹊不是外人吧?你怎么狠得下心这样对他啊!为什么一定要扣下他,逼他练琴?!”
男人不耐烦的从兜里掏出烟来点上,吸了一口道:“我以为你要说什么事,就为了这个?”他有些不屑,语调不带起伏道,“他自己状态不好,我让他留下多练习一下怎么了?”
夏乐双眼里都是怒火:“你真的是为了他?”
男人冷笑:“不管我为了什么,身为老师,让他多练习总没有错,而且你们在参加比赛吧?他弹好了或许还能加分,难道我还是在害他?”
夏乐看着他,看着眼前这个人若无其事的样子,忽然涌上一阵愤怒,“大哥你太过分了,你明知道他的手是因为你才伤的……你当年就比不上他,现在他的手废了,你硬让他弹琴又有什么意思!这样就能比过他吗,这样你就满意了吗!”
对面的男人脸上的表情僵硬了一下,过了一会才道:“过去的事我记不清了,我只是对他很失望。”
“记不清了?哈,你记不清,就可以这么折磨他吗,要不要我来告诉你,李蹊这些年都经历了什么……他和叔叔一起生活,每天忙于生计,连饭都吃不饱怎么可能有时间去弹钢琴!他和你不一样,他明明那么努力的去活着,过的再苦也从来没服过输,他就一直这样,直到你出现……”夏乐冷眼看着他,一字一句道,“要说失望,李蹊对你才失望,你根本就不是他哥哥。”
男人被手里的烟烫了一下,自己也恼怒起来,他瞪着夏乐道:“你算个什么东西,用你来教我!给我滚出去!”
他伸手推搡夏乐,却被夏乐单手攥住了手腕,夏乐比他高,力气也比他大上许多,另一只手直接揪起了他的衣领,“当初是你推了他,他摔倒了,才有了今天这个狼狈、落魄的李蹊!”
男人看着他,半点没有反思的想法,瞪回去道:“可笑,手伤了不会治疗吗!只会一味的怨天尤人,自己什么都不付出努力……”
夏乐一拳就打到他脸上!
“你知道个屁!”
摔在地上的男人呸出一口血水,直直盯着夏乐,脸上也是阴郁一片。
夏乐伸出一根手指指着他,强行控制住自己暴怒揍人的冲动,愤恨道:“如果不是当年你推了他,如果他的手没事,他不可能会变成今天这样,他会坐在比你还高、还耀眼的位置上,让你仰望!你连他一根手指头都不配,你现在回来了,你高高在上,你逼着他弹钢琴……那么当初呢?!当初你干什么去了!你为什么推他,为什么毁了他的手指,现在又来毁掉他的人生!”
男人看着他一言不发,但是眼神里没有一点悔改,仿佛听着跟自己无关的事。他等夏乐说完了,还想试图开口辩驳,不过几个字刚说出口,就立刻又被夏乐一拳打在了脸上,匆忙举起手臂阻挡,破口大骂道:“夏乐你这个疯子!”
“我就是,怎么了!”夏乐一连揍了几拳才停下手,揪着他衣领把人提起来骂道,“你他妈再动李蹊一下,我就跟你拼命!”
他脑海里想的全是那天背着李蹊回去的情形,李蹊那么要强的一个人,被生生逼成最软弱的样子,人都要废了。他一想起来就心疼的要命,恨不得和眼前这个人拼个你死我活,什么都不管了。
李昉的眼镜已经歪了,斜斜挂在耳朵上,脸上也带了淤青,还有血痕,他反手几下,却完全不是夏乐的对手。夏乐这段时间的练习也不是白练的,下手稳准狠,他对眼前这个人不再有小时候那种敬畏,只剩下一肚子的怨恨。
李昉打不过也不忘了放狠话,怨恨道:“夏乐你别想我放过你们,你和李蹊……你们两个是不想继续比赛了吧!”
夏乐生生被气笑了,他松开这个男人,从上到下的打量他,男人跌坐在地上立刻做出一个防御的姿态,狠狠地盯着他。
“你以为我在乎这个比赛?我只不过是……”夏乐看着他,忽然失去了解释的性质,厌恶道:“早知道会遇到你,我宁愿他就没来参加这个破比赛。”
男人声音嘶哑道:“你们给我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