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钱龛世(94)
黑鸟本不该听见他,也不该看见他。然而这鸟崽子从来就不能以寻常禽兽的标准来衡量,它似乎是个成精的,在同灯说完话后,它有意无意地朝同灯的方向张望了一番,脑袋歪着,似乎听见了一些响动,又似乎隐约觉察到了那里还有个故人。
玄悯闻言抬眼:“数十年前,它蜷了半边翅膀落在天机院角落里,被我拾了回来。你见过?”
自打成了这不人不鬼的状态,又碰上了同灯,玄悯对前一世的印象便偶有浮现,然而模糊得很,就好似做了一场梦,醒来之后似乎记得一些,又似乎忘了。
是以他对着黑鸟的初印象依旧停留在六七岁时候,他一度以为这黑鸟落在天机院只是机缘巧合,而他难得生出了一丝豢养宠禽的心,这才一养数十年。
现在听同灯的意思,似乎这黑鸟和他的渊源远没有这么短。
同灯道:“何止见过。”
这只黑鸟初入天机院时,同灯还是国师,上一世的玄悯也才刚满十岁。那时候的同灯略有些愁,因为他养大的徒弟什么都好,就是不爱搭理人,从小就是个雪娃娃,一直冻到大也没有要化的迹象。
尽管他自己也不爱搭理人,但他冷不丁从冻人变成了“被冻”的那个,就有些意见了。况且那时候的他担心玄悯太过冷心冷情,大了之后难以体味人间疾苦。
为了把玄悯捂热一些,他试过许多法子,最终觉得还是要给这小徒弟寻个伴。
那黑鸟初来天机院时,还是一枚蛋。它破壳的时机十分巧,不早不晚,就在同灯给玄悯看它的时候。
它睁眼看到的第一个人是玄悯,从此便认准了主,撒泼打滚净冲着玄悯一个人来。
它小时候长得跟鸡崽子似的,一身软软的绒毛,也不会飞,只会抻着两条细细的短腿跟在玄悯脚后跟蹦跶。玄悯走到哪里,它便一跳一跳地跟到哪里,玄悯若是坐着看书,它便跳个阳光晒得到的地方团起来,蹭着玄悯的衣角眯眼打盹儿,或是滚来滚去。
这鸡……鸟崽子比寻常鸟儿生得慢,蹦跶了很久很久才学会飞。从此,便由“跟在玄悯后头踮着爪子乱蹦”变成了“绕着玄悯扑楞着翅膀乱飞”。
玄悯性子冷淡归冷淡,时间一久,还是默认了这只黑鸟为自家宠物,会定时给它备些吃食和泉水,其他时候则多为放养。这崽子浪荡得没影也好,绕着他掉毛也好,他都是不管的。
连这鸟崽子甚至还养成了一个怪癖——时不时会偷啄那么一两枚大补的丹药,屡教不改。但只要它没把自己啄出毛病来,玄悯也都是不管的。
在同灯看来,玄悯的“不管”里掺着“不嫌弃”的意味,勉强算得上一种“纵容”了。毕竟就他和玄悯相处的十来年里,他也没见过玄悯更“纵容”过哪个活物。
不过他没想到的是,在自己过世百年之久的今日,他居然能看见自家结了冰的闷罐子徒弟以更为放任的态度对待一个活生生的人。
见到了薛闲,同灯才明白,玄悯真正纵容起来能到什么程度。
也正是因为见到了薛闲,同灯才发现,自家徒弟大约天生就招架不住这种“生命不止折腾不息”的玩意儿。
他甚至一度怀疑对着薛闲,玄悯除了“好”就没有旁的态度了。
当然,他若是看见玄悯还会治住薛闲,半是惯着半是正经地问上一句“还闹么?”,大约会觉得自家徒弟吃了脏东西中了邪。旁人兴许看不出来,但玄悯是他养大的,这种语气于玄悯来说,绝对是极为罕见的“逗弄”了……
这黑鸟几乎是个要成精的。
玄悯从它挂着的那只精巧竹篮里拎出一壶温酒和一只瓷盏,约莫料到薛闲今夜能顺利找到玄悯,不知摸去哪里搞来了这些酒,以供他庆祝用。
玄悯是从不沾酒的,他拎出精致的豆青瓷酒壶愣了一下,又十分自然地递给薛闲。
薛闲接过酒壶,哭笑不得:“你这黑鸟喂什么长大的?”
“仙丹。”同灯言简意赅。
薛闲:“……”
他拎着酒壶微微摇了摇,一股清冽的酒香便幽幽散了开来。
“秋露白?”同灯淡淡问了一句。
薛闲点头,“闻着味道应当没错,你对酒香倒是熟悉。”
“只熟悉这一种罢了。”同灯似乎是想起过往了,顺口道:“有位故人独爱秋露白,年年除夕都要让我陪他浅酌一盏。”
现今提起,只简简单单一个“陪”字,仿佛轻轻巧巧,可实际当年那位故人为了给他斟满一小盏,总是半哄半骗,找尽借口……
“不是,等等……”薛闲挑眉看向同灯,重复道:“浅酌一盏?秋露白?你?”
同灯“嗯”了一声算是应答。
一旁的玄悯倒是并不意外的模样,尽管他并不曾真的记起上一世的师徒相处,但听见秋露白这酒名从同灯口中说出时,依然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似乎这一切他早已习惯。
薛闲疑惑道:“和尚能喝酒?”
同灯面色坦然地单手打了个佛礼,道:“我当年还未曾受戒,大泽寺便不在了。”
还未受戒,便没有戒体,自然也不用持戒。薛闲虽然对寺寺庙庙的细致规矩不大清楚,但基本的这些还是有些认知的。他闻言便瘫了脸,麻木不仁地盯着同灯和玄悯看了许久,终于忍不住道:“我算是看出来了,不仅你跟你徒弟仇挺深,你徒弟跟他自己仇也不浅。”
敢情你们师徒满门都不是正经秃驴,破不破戒压根没有约束,全凭自虐?
薛闲简直要叹一声佩服,国师就是国师,有病得如此清奇。
他转头便是一指玄悯:“骗子。”
玄悯:“……”
他颇为无言地看了薛闲一眼,而后偏头扫向同灯。
“反了,你这模样似乎对为师很不满啊。”同灯冷冷清清地冲屋门抬了抬下巴,“门在那里,自便。”
说到底,还是想让玄悯和薛闲快滚。
“不要瞎长辈的眼,走罢。”同灯一点儿也不想跟这不孝徒弟以及他那真龙一起过除夕,“秋露白留下。”
薛闲嗤了一声:“说来惭愧,我大概比你长了八百来辈。”
同灯:“……”
眼看着自家师父真的要被某人噎裂了,玄悯总算有了点正经徒弟的模样。他冲同灯一点头,而后顺手拍了拍薛闲正对他的后脑勺,道:“走吧。”
那模样虽然一本正经的,却莫名让人觉得他似乎在说“我先把这嘴不饶人的领回去了,见笑。”
薛闲却毫不计较,转头冲他确认:“跟我一起回去,不在这里赖着了?”
什么叫赖着……
玄悯“嗯”了一声,沉沉静静地看他。
同灯默默揉了揉眉心,连人带鸟一并轰了出去。
薛闲和玄悯回到竹楼时,夜色刚深。兴许是手上系着的绳子渡过去的灵气愈发多了,又兴许是此时的玄悯离自己的肉身近了。几乎刚挑亮灯芯,薛闲就发现这“非人非鬼”的玄悯颈窝里终于后知后觉地显出了一枚淡淡的血痣印记。
就好似那同寿蛛的效用在经历了这么些天后,终于缓缓地在灵体上也生了效。
就在他灵体颈窝的血痣彻底形成时,无声躺在床上的肉身也发生了变化——颈窝那枚血痣原本黯淡无光,此时像是终于走完了最后一程,到了终点一般,以双眼可见的速度鲜亮起来,活似刚沾上的血点。
玄悯还未来得及说话,便觉得自己仿佛被卷入了一阵狂风之中,天旋地转间,有一股极大的吸力在拉拽他。
他一阵晕眩,两眼前骤然一黑。待到他重新再睁眼时,便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变成了平躺的姿势。
“总算成了……”薛闲叹息般的话音在他耳边响起,好像至此才真正安了心。
玄悯愣了片刻,倏然坐起身来,却发现自己手脚沉重,同先前那飘然的状态全然不同。他坐在竹床上,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双手,又抬眼看向薛闲,“我——”
“你从此以后,可就和真龙同寿了。”薛闲“啪”地两手撑在竹床上,凑近了玄悯,静静盯着他的眸子,一字一顿道:“反悔也来不及,你大约是要跟我搭伴活上百年千年甚至更久了,即便某一天厌烦了,也无可更改。”
玄悯漆黑的眸子深不见底,他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却是毫不避忌地看进薛闲的眼里,许久之后,静静道:“求之不得。”
这是薛闲头一回从玄悯口中听见这样直白的意愿,当即愣了一会儿,又忽然勾起嘴角笑了。笑容显得有些任性又有些坏,“怎么说这也算是救命之恩了,你打算怎么报,嗯?”
第97章 发发糖(四)
薛闲原意是想借机占个口头便宜。玄悯从来就说不过他, 这句话问出来, 十有八九玄悯是要愣上一会儿不知如何作答的。薛闲都构想好了,只要玄悯慢上片刻,他就能胡搅蛮缠地再耍个无赖。
他就是喜欢看玄悯被他逗得无言又无奈的样子。
然而老天爷注定跟他过不去,这逗弄人的话刚说完,他还没来得及多装一会儿纨绔, 就听见某处十分不配合地发出一声“咕噜”轻响。
薛闲:“……”
他默然无语地僵了一会儿, 装作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正要继续维持邪里邪气的模样逗弄玄悯, 就听得又是一声“咕噜”轻响。
“……”薛闲嘴角的坏笑都要裂了,他倏然收回了笑意, 面无表情地冲玄悯道:“来,告诉我, 你什么也没听见。”
玄悯平静地揭穿他:“你饿了。”
薛闲阴森森笑道:“秃驴我正经跟你讲一句, 你这样说话很容易孤独终老。”
“有你在。”玄悯似乎是极为自然地顺口答了一句,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让我下地,想吃什么?”
这竹楼毕竟是他的,这山间有哪些能填肚子的东西,他比薛闲要清楚多了。
“想吃人。”薛闲一脸麻木地开了口,说话间,他的肚子又煞风景地叫了一声。
“这山里什么都不少,独独缺人。”玄悯刚在床边站起来就踉跄了一下,又重新坐回了竹床上。
方才那会儿他始终一副镇定模样,好像从肉身里睁了眼就一切恢复如常了。薛闲也习惯了他那铜皮铁骨的模样,还以为他真的恢复得这样快。结果直到这时,他才发现玄悯离彻底恢复气血还远得很。
毕竟玄悯不是在这床上小憩了一会儿,而是死了一回。
不过玄悯自己倒并不那么在意,他坐在床边简单粗暴地在心脉上压了一张符,脸色便略微好了一些。他甚至没有要多缓一会儿的打算,便重新站起身来,垂下眸子温声问薛闲:“真想吃人?”
薛闲:“……”这一本正经的语气当真听不出来这位在说瞎话。
“吃什么吃,你给我在床上老实呆着。”薛闲仗着自己坐着,矮玄悯一截,直接抓住了玄悯垂在身侧的手,一把将他拉扯得坐回了床边。
至此,薛闲才真实地感受到玄悯究竟有多虚弱,因为他拉玄悯的时候,手上根本没有用力。
“先给你找些吃的,调养何时都不晚。”玄悯沉声道。
“别说话。”薛闲打断他,从袖袋里摸出了一串铜钱,手指划过之处,隐约有金光流动,你养的那鸟崽子给了我这东西。”
他勾着细绳吊着铜钱在玄悯眼前晃了晃,道:“我猜着兴许是你曾经用过的,前几天消化龙骨时借了点力,又顺带给它注了份灵,你拿着调养一下,恢复了咱们再去找些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