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正常海域2:如渊(210)
隋郁静静地听着,偶尔嗯一声, 让向云来知道他确实在倾听。
向云来继续说:“海域的问题,只能让调剂师来解决。但是你又不允许别人进入海域,连秦戈也不行。我想不出办法了,隋郁。”
隋郁:“没事,我找到了脱敏的方法。”
向云来:“我察觉到了……你到底做了什么?如果连想起我都会让你害怕,你后来为什么能够靠近我?”他想起隋郁接连不断的呕吐。呕吐当然也是应激反应,但至少隋郁能够接近他、搀扶他。难道隋郁允许除了自己和隋司之外的人进入过海域,为他疏导过?向云来的心在期待之中,又怀着一丝微妙的妒意。
隋郁却不答。
向云来:“难道是不能告诉我的办法?……还是什么不能告诉我的人?”
隋郁:“……都不是。”
向云来愣了。不是精神调剂师,也不是强硬的脱敏手法,那还有什么?
身后的人踟蹰、叹气,抬手挠了挠头。他的影子覆盖在向云来身上,银狐团坐于向云来身旁。即便炸毛的尾巴变出了许多形状奇特的武器,且武器都冲着向云来,但向云来在银狐身上没有察觉到反感。和之前亮出匕首或小刀不一样,银狐今天有点儿展示自己本事的意思了:你看,我能变化成这么多的武器。
这让向云来想起初相识的隋郁。
隋郁在身后开口:“我……我看了很多象鼩的视频。”
向云来愣了一秒,忍不住回头,但还没看到人,立刻被反应很快的隋郁按住了脑袋。隋郁小声说:“别看我,我现在没戴眼镜。”
“你不能看我,我还不能看你吗!”向云来都结巴了,“你、你……你哪儿找来这么多象、象鼩的视频?看、看视频,就能脱敏?”
太荒诞了。他不禁想象隋郁一个人坐在房间里,和银狐一起看象鼩纪录片的样子。银狐很喜欢逗他的象鼩玩儿,常把象鼩当球一样打来打去,看到屏幕上无法触碰的象鼩,它能理解吗?
无论是隋郁,还是银狐,此时在向云来的想象中,都有点儿傻和可爱。
隋郁看了很多、很多,有趣的纪录片还会翻来覆去地看。他把象鼩的照片贴满了视线所及之处,还在照片的角落用黑色马克笔画向云来的脸。即便是这样的简笔画,刚开始的时候,一想到“画下向云来”,隋郁的手会颤抖得连笔都无法握住。他便不回忆向云来,回忆的是头发染得发黄,眼睛明亮的男孩子。
渐渐的,他能够用简单的线条画下向云来了。然后,他开始写向云来的名字。三个汉字要分开写,分开就不再是“向云来”,是向前、白云和到来。在纸上写得密密麻麻,仿佛练字,然后再把写好的东西摊开在桌上。他随便往哪儿看,都能把文字在脑中自动组成“向云来”。
这个过程比看象鼩纪录片艰难一百倍。条件反射的应激反应让他无数次冲向卫生间,吐得胃部抽搐发疼。但他后来学会了在应激反应产生的时候先抓起象鼩的照片猛看,或者抓起象鼩的毛绒小玩具紧紧贴在脸上,深深呼吸。
向云来:“……等等,象鼩什么?玩具?”
隋郁又沉默。
向云来以为今天两个人的谈话会是沉重的,令人胃痛的。但隋郁总是能出乎他意料。他终于还是强硬地回头了:“你到底对象鼩干了什么?”
他看到隋郁的耳朵红了。
“我做了点儿象鼩的小周边。”隋郁说,“我看向榕追星的时候,买过很多小卡片、小玩具,我问她这些东西怎么才能做出来。”
对隋郁和大哥的事情,向榕仅在别人口中听个大概,只晓得俩人之间出了些问题。她想不到是海域的问题,以为他俩闹了别扭,隋郁联系她的时候,她以为这是隋郁示好求和的方法,自然全力支持。隋郁家里现在到处都是象鼩的小玩意儿,什么摆件、立牌、毛绒公仔、挂画、贴纸……向云来能想到的都有,想不到的也有。
“向榕说,我家简直是象鼩小物博物馆。”隋郁晃了晃头,挠挠发红的耳朵,“是我让她别告诉你的,有点……有点不好意思。”
向云来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隋郁的手从身后伸来,握住了他的。他们背靠背,牵着手。这亲昵的举动,让向云来有点儿不适。他现在能迎接所有负面的、低落的情绪,任何昂扬的、喜悦的,却会令他战栗。
他的海域仍旧沉重而迟钝,他想激动地回应隋郁的话,但厚重的雾笼罩了他的海域。他现在很快乐,但那快乐也遥不可及似的,没法准确地捕捉到。
有别的东西控制了他的海域。就像任东阳被彻底折磨、精神力消耗殆尽时,罗清晨的幻影从深层海域上浮到浅层海域,并且彻底掌控了任东阳一样,他的海域中,罗清晨的影子正一天天变得庞大,挤压一切。
然而微弱火苗仍在他的海域中闪烁。
妈妈,我想回应他。
妈妈,我感激他。
妈妈,我不想放弃他。
向云来的手指插入隋郁的指缝之中,用一种紧密的方式与他相握。拥抱隋郁的渴望快要战胜一切,但向云来不想在这个时刻诱发隋郁的应激反应。他问:“你怎么想到这个办法?”
隋郁:“他让我讨厌你,但没有让我讨厌象鼩。”
向云来:“你会因为喜欢象鼩而重新喜欢我吗?”
“不会。”隋郁说,“不是‘重新’,我一直都喜欢你。”
向云来的手被稳当地握着,低声说:“是啊,因为你只能看清我。”
这是隋郁海域中的第二个问题,由罗清晨导致的面容失认症。隋家人始终没有找到隋郁病情的关键,幼时的医生,即便能够进入隋郁的海域,也想不到深层海域中有他人嵌入的幻影;隋司虽然能够时常入侵弟弟的海域,但他的目的是拷问,是控制,根本无心去解决问题。甚至可以说,隋司即便察觉真正的症结,他也必然保持沉默。
“要感谢我的哥哥。”隋郁说,“他为了让我能够跟他一同外出,一同上学,从小就反复地在海域中告诉我,我看到的那些怪物都是正常的。这次他拷问我,用的也是同样的思路,怪物是正常的,你才是我应该反感和憎恶的。”
说到这里,隋郁的语气带上了奇特的快乐:“所以我现在看周围的人,我确实没有以前那么怕了。”
向云来生硬地笑:“你更怕我。”
隋郁:“我能看清你,而且我最怕你。说明你在我眼里总是最特别的。”
忽然之间,向云来猜到了隋郁的回答。他的心一下子紧紧地揪住了。
“如果消除了你妈妈留在我海域里的幻影,会让我看清所有人的脸,同时你也变得不再特殊。”隋郁听起来非常冷静,“我宁可不要这种正常。”
向云来只能重复:“你疯了!”
隋郁很坦然:“我本来就不正常。”
“不正常”仿佛成了一件很了不得的、让他骄傲的事情,他今日来到这里显然是经过了深思熟虑,不仅自己想到了解决两个问题的办法,而且打算说服向云来接受自己的计划。“你刚刚说,不想再随意入侵任何人的海域,那是不是说明,只有被我允许,你才能进来?所以你也不可能随意地清除幻影了。”他说。
向云来不能理解:“你被折磨了二十多年!你答应我吧,好吗?很快的,真的,一切都很快,我知道我妈妈在意什么,消除幻影只需要五分钟时间,你二十多年的折磨,五分钟就能够消失了,隋郁……”
“那个幻影不是我的难题。向云来,它是你的。是你认为,你妈妈害了我,所以要由你来解决这个问题。但你根本不需要对我赎罪。”隋郁轻声说,“我不觉得让你妈妈的幻影在我海域里呆着会有什么不妥。是你一直耿耿于怀,但我现在根本不在意。我不怕怪物,我现在只会怕你。这样不是很好吗?就让我带着这种恐惧症活下去吧,等到某一天我克服了对你的恐惧,我们会回到以前……不,我们会比以前更好。”